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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霞山,女子剑仙唐吟回宗修养三月以后,终于大伤初愈。

    老祖宗所说的伤筋动骨一百天,不是没有道理的。

    赵长青没能一直陪伴在这位女子剑仙身边,二人当初从桃夭渡乘坐仙家渡船回到仓庚州以后,赵长青只在云霞山留宿了半月时光,之后便匆匆离开。

    离去之前,唐吟自然不舍,可她既有剑仙傲骨,又有小女子的娇羞,临别时,唯唯诺诺,支支吾吾,与那赵长青看似从天南地北扯到雪月风花,却始终没能鼓足勇气,说一句留下来。

    书生哪能不解女子心思,走前唯留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匆匆离开。

    一方面,是赵家得知夜叉山之战的惨烈,赵父早已飞剑传信云霞山,一直在等待赵长青和唐吟回到云霞山以后的回信。原本赵长青打算先在云霞山书信一封,给家里报个平安,然后多待一些时日再归家看望二老。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已经是那山上炼气士了,足足八境,是世人眼中的山上仙师,元婴地仙,自然还有悠长岁月可与心上人长相厮守,然而家中二老,皆年事已高。

    赵父赵母属于老来得子,赵母年近四十,才堪堪生下赵长青,如今书生二十四岁,家中两位老人已近花甲,时日绝不算多。

    所以书生走前,会对女子剑仙说那句岂在朝暮,两人已经在夜叉山主战场中经历过生死,情比金坚,无须时时刻刻相伴相依。

    哪怕天涯路远,心与心之间,却没有距离。

    眼下,他更应该多陪陪父母。

    也正是因为这次跟随云霞山一众女修前来支援,历经生死之后,更让赵长青懂得生命难能可贵,人生在世,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

    唐吟身形一闪而逝,来到云霞山一处名为敛芳峰的次峰之上,拣选悬崖边一棵松柏,垂坐树干之上,玉足悬空,心思玲珑,脚下是万丈沟壑,眼前是万里碧空。想着一个总来去匆匆的人,梨涡浅笑,眉眼婆娑。

    佩剑早已送给自己那既是开门也是关门弟子的陆知行后,女子剑仙练剑的时刻也不如从前。

    从前走得太快太急,错过许多好风景。

    难得慢下来,心头有人,眼前有景,既无近忧,亦无远虑,此情此景此种心境,已是可遇不可求。

    唐吟在悬崖边,一坐就是一天。

    她看着敛芳峰上的日落,觉得天底下,应该很难找到比这更美的景色了。

    敛芳峰上的雪,缓缓消融。

    敛芳峰上,梅花无数,雪融之时,会有淡淡幽香,伴随着云霞山各峰之上的倒流瀑布以及别苑中的清泉香味,沁人心脾。

    “真好啊。”唐吟青丝迎风飞舞,刻意解禁一身修为,不让那些风雪绕道而行。

    日落之时,风雪扑面而来,将她的青丝染成白雪。

    唐吟想起书生留宿云霞山的时光,也终于肯对她说些所谓“甜言蜜语”的话来哄她开心了。

    说是什么要和自己从青丝走到白雪,看着自己发丝上的皑皑雪色,她沉浸在他的一言一行之中。

    仿佛情人还未走远,情话还在耳边。

    她笑了。

    今天只做女子,不做剑仙。

    ————

    大煊王朝,临安城。

    一座书香府邸之中,书生梁敬,与老爷子在书房中手谈。

    满脸笑容的梁敬再度吃下老爷子三颗黑子,看着一脸严肃,如临大敌的老爷子,梁敬笑道:“许久没见父亲如此认真地下棋了,是非要赢孩儿一局?若是父亲求胜心切,大可以趁孩儿不注意,悄悄从棋盘之上拿走几枚白子嘛,孩儿定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先生双鬓微霜,身子骨却格外硬朗,气色红润,颇有老当益壮之资,闻言冷哼一声:“臭小子,真是翅膀硬了,忘了是谁教你下棋的?”

    被教训一番,梁敬也不敢还嘴,就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有些可爱的梁父。

    梁父随手猛拍一枚黑子入局,吃掉梁敬一粒白子,还以颜色后嘴角微扯,心满意足道:“要吃你小子的子儿,还用得着偷偷摸摸的?咱们走着瞧,不出三十招,铁定让你小子哭喊着求饶。”

    书生梁敬笑得合不拢嘴,没想到父亲还是这般脾气,他那胜负欲啊,始终这么强,是那一辈子都不服输的性子。

    思来想去,梁敬觉得自己的性格跟父亲很像,说不定自己那犟脾气就是老爷子传给自己的。只要认准了一条道,不把这条道走到黑是决计不可能罢休的,“绕道而行”更是绝无可能。

    一父一子,对弈之时,多是梁敬举棋快,落子也快,游刃有余,牢牢占据上风。而梁父一开始还能跟梁敬落子速度旗鼓相当,只是每至中局,梁父便逐渐变得有些举棋不定,需要思虑良久才能堪堪落下一子。

    不是老先生棋艺退步,而是自家孩子,真如他那句话,已经“翅膀硬了”,棋艺愈发精湛。

    若非梁敬非是那贪慕虚名之人,从不参与大煊王朝历届的弈棋,否则肯定早早被招揽入翰林院,成为一名棋待诏了。

    伴随着自己举棋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梁父是感慨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又欣慰梁敬的长大成人,早已无须自己和夫人为他担忧,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学问不小,又成为了那山上炼气士,如今更被扶摇山上人称之为诗画双绝。

    看着眼前那个年轻的面孔,老人便回想起梁敬年幼时,那时候一张小脸粉嘟嘟的,如同粉雕玉琢般,喜好上街游玩,喜好观人斗蛐蛐,也喜欢琢磨一些那个年纪的孩子不感兴趣的事情,少年梁敬,总是会在游玩一天回到府上后,找夫人询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而作为自己妻子的梁母,便会在夜里入寝之前,与自己将孩子的那些问题一一列举,希望自己能够给她一个答案,再由她去告诉梁敬。

    那时候,父子二人,关系僵硬。

    梁父时常逼梁敬看书,而梁敬又经常在母亲的帮忙打掩护下,偷偷溜出梁府,去看外面的世界。

    回到府上,就会问梁母,各种问题。

    比如,人都会死吗,如果会,那么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比如,一年只有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不能有第五个季节吗?

    如果有,它应该叫什么名字啊?

    比如,父亲总要我读书,是不是我读的书越多,父亲就会越喜欢我啊。

    那时候的梁敬,跌跌撞撞,总是把身上搞得脏兮兮,完全不像个少爷。而每当梁父看到把身上搞得一塌糊涂的梁敬,便会心生怒气。一开始想要罚他多抄抄书,可到了后来,梁敬屡教不改。

    梁父发现这法子没用,便换了一种更为不近人情的方式教育梁敬。

    从他懂事时,梁父就说过,生在梁府便该你梁敬一生衣食无忧。

    后来,梁父在这句话的后面,加了句,“做个废物,也无妨。”

    那晚,从街上游玩归来,翻后院外墙回到院子里的少年梁敬,看见父亲站在书房外,没有如往常那样厉声训斥自己,反而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以后,不需要偷偷溜出去了,可以光明正大的从大门出去。我说过,会投胎也是一种天赋,生在我梁府,就该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不必读书了,做个废物也无妨。”

    那一年,梁敬十岁,看着父亲仿佛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语气极轻。

    仍是个孩子的他,知道父亲是不喜欢自己了。

    而且这句话,时至今日,梁敬依旧认为当初的父亲,是在羞辱自己。

    后来,梁敬开始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做那些他不喜欢做,可大家都做的事情。

    读书写字,背圣贤文章。

    少年叛逆,便是长辈越约束,越适得其反。

    梁父彻底不再约束他以后,梁敬反而加倍约束自己。

    少年的枷锁,不再在脚下,而在心头。心上的锁,将一个不爱读书的少年,囿于书房内十载有余。

    梁府家大业大,锦衣玉食,未曾亏待过他。

    所以不算寒窗,却也实打实地苦读十年,直至那年科举高中,拿下榜眼。

    而后,“大煊王朝十大才子之一”的梁敬,横空出世。

    那年梁敬弱冠之龄,方巾儒衫,殿试落幕之后,书生站在宫门外,朝远方的梁府深深作揖,随后昂首挺胸,喃喃一句:“未曾辱没父亲名声。”

    阅尽万卷书后,梁敬仍然喜好游玩,只是游玩之地也从临安城的街道,换做仓庚州的一州山水。

    时常离家远游,数月不归。

    似是那个昔年足下仍有枷锁束缚的少年,在与父亲怄气。

    兜兜转转,时光荏苒。

    从夜叉山一战,到不夜山镇魔塔中,被守陵人钟余相赠一本古籍,梁敬细细翻阅古籍,以观复神通和解字神通研究古籍之上的内容,试图从中找出修复四座压胜之物通道的方法。可惜进展缓慢,所以梁敬选择带着那本古籍,回到梁府。

    想要通过父亲的人脉,看看能不能找到精通“解字”神通的文庙圣贤,毕竟如果连那些圣人都看不懂这本古籍的话,自己瞎琢磨,未免白费功夫。

    虽然梁敬认为,若儒家圣贤有法子能修复四座压胜之物的通道,定然不会坐视不理。然而时至今日,四座压胜之物依旧未能十成十的保持稳定,无人敢说万无一失,已经说明即便有方法,也是治标不治本,或者说,就连儒家圣贤,三教圣人,也对此事无能为力。可他还是想试试。

    试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仍旧是机会。

    可是不试,那就一定是毫无机会。

    梁敬认为,世人从不缺将一件事做好的能力,反而欠缺迈出那一步“试试”的决心。

    这次回梁府,父亲虽然嘴上仍是一口一个臭小子的称呼自己,可梁敬看得出来,父亲对待自己的态度,已经缓和许多了。

    对弈的父子二人,心思各异,脑海中思绪万千。

    梁敬仍记得年幼时父亲教自己下棋,自己总是一个劲的要争输赢,胜负欲极强。

    而父亲,总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让子,时常故意输棋给自己,而且不动声色,完全不会让自己察觉。

    如今,自己早已无须靠父亲的故意输棋,来赢得对弈了。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是不是也该放下心中的执念?

    毕竟他的所作所为,看似好像与梁父怄气,实则却是在与自己怄气。

    棋局至后期,书生梁敬已经牢牢掌握对黑子的生杀大权,只是屡屡“放过”屠大龙的机会,不断将一盘棋力悬殊的对局,往后拖延,无限扩大。

    而且,梁敬如今的棋力,已经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让棋”而不被父亲察觉。

    一如当年的梁父,为了引起孩子对棋道的兴趣,为了满足孩子的胜负欲和自尊心,每每故意输棋给梁敬一般。

    年幼时,长让子于幼。

    如今,少年已不是少年,幼让子于长。

    一个妇人走到书房门外,没有踏步而入,反而轻敲房门,笑道:“文宣,阿敬,你们父子二人,就莫要在那边磨磨蹭蹭的了,再不来饭菜都凉了。”

    书生起身作揖,“母亲。”

    妇人微笑点头。

    梁父也想起身,只是却故作对棋局念念不忘的姿态,沉声道:“说走就走那怎么行?还没有分出个胜负来呢,臭小子,坐下下完。”

    梁敬转头看了娘亲一眼,脸上满是无奈,只是他心思急转,马上说道:“父亲,你我连下上百手,一直旗鼓相当,看样子,即便再下数十手,亦是胜负难分,我看,这盘棋肯定是平了,不如先去吃饭,改日再来?”

    得了台阶下,梁文宣只能是装模作样道:“行吧,那就便宜你小子,算平局好了。”

    梁敬摊开手掌,毕恭毕敬道:“父亲先请。”

    梁文宣嗯了一声,不曾想房门处的妇人一步迈入门槛,一把挽住梁敬手腕,带着他先走出去,留下梁文宣一人落在后面,只能懊恼道:“夫人这是厚此薄彼啊,怎么见了孩子,就不管夫君了?”

    那妇人懒得搭理他,开始跟自家孩子有说有笑起来,说梁敬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该考虑成家了,又说这临安城哪家千金模样极好,又精通琴棋书画,跟梁敬很搭,叫书生得闲与自己一同去人家府上走动走动,也不着急提亲什么的,就是先瞧瞧能不能看对了眼,要是看对眼了,婚事什么的便开始操办起来,然后早早的让她和梁父喝上喜酒,再早点生个大胖小子出来,让她带带。

    一系列言语,说得梁敬面红耳赤,只能是一个劲的推辞,说自己年纪还小,来日方长,不急不急,让母亲莫要操心这些琐事,多花些心思在自己身上,吃好喝好,闲来无事多去临安城中的寺庙里烧烧香,拜拜佛,散散心,多与临安城其他的夫人们在一起喝喝茶,赏赏景。

    梁文宣见一大一小都不曾搭理自己,只能是暗自吃瘪,在离开之前,他斜瞥一眼,那棋盘,细想之下,又转头望向逐渐走远的梁敬背影。

    梁文宣惊讶不已,觉得自己莫不是陷入“当局者迷”四字之中了?岂会一直没发现梁敬在苦苦让子?

    他轻轻走到桌子对面,站在梁敬之前的角度,重新看待棋盘,然后拿起本属于梁敬的白子,掷子于棋盘之上,黑子气数尽绝。

    老人家又喜又悲,气笑道:“臭小子,真是长本事了。”

    ————

    大煊王朝京畿之地。

    一座高耸入云的阁楼,周身万千剑气萦绕,既是天然屏障,亦是剑气牢笼,阁楼之中,锁剑万柄。

    此楼剑气冲天,教人只可远观,无人能近之。

    阁楼最底层,悬挂一块牌匾,第一个字已难以辨认,后两字为“剑阁”。

    此“剑阁”之中,有位男子无聊透顶,干脆让阳神身外身和阴神身外身同时出窍,这位剑仙便倚靠在一柄入地三分的无鞘长剑之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与自己问剑”。

    男子一手握着块烧饼,便啃着烧饼便“自言自语”道:“棠棠,你看看看剑奴甲跟剑奴乙,哪个剑法更高啊?”

    无人应答。

    那人笑道:“棠棠,真就打算一直不理我了?都过去这么久了,不至于还在生我的气吧。”

    依然自说自话。

    男子想了想,刚打算一屁股坐到剑柄之上,一个清脆如铃的悦耳声音从那柄无鞘长剑中传出,嗓音柔和,语气却不容置疑。

    “你敢。”

    他的确不敢。

    只是向以这种方式,让她跟自己说说话罢了。眼下得逞,男子兴奋不已,三两口将烧饼吞下肚,搓了搓手掌,又低头在衣裳上擦了擦手上的油,说道:“都快一年了,你终于肯跟我讲话了!”

    倒不是他喜欢那位剑中少女,实在是身为守陵人,常年镇守拜剑阁,不能离开拜剑阁,出去走动,实在容易闷坏。

    在这阁楼之中,他便只有她一人能够说说话了。

    大煊王朝那边,倒是每逢几日,便会有人前来给自己送吃的。

    只是即便他暂时压制住拜剑阁周围的无穷剑气,好让前来送饭的人不至于被剑气撕碎,那人也无法在此地久留,只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连个说话的时间也没有。

    在大概一年以前,大煊京城湖心亭那场厮杀,自己出手阻拦了仙剑承影去往湖心亭,虽然最后依旧没能成功拦住承影,却也让少女记了自己一笔账,在承影剑回归拜剑阁之后,她便如那柄借助拜剑阁源源不断的剑气淬炼剑身,以求修复剑身的仙剑承影一般,陷入沉睡。

    说到底,就是不想理自己了。

    这一年来,剑奴闷得慌,如今又无妖可杀,便只能整日看着自己的阳神身外身和阴神身外身打架,借此解闷。

    虽然身为十境巅峰剑修,剑奴可以掌观山河的手段,看见扶摇天下别处正在发生的事情,可是看了百年千年,凡人如何,都一个样,从未变过。剑奴看腻了。

    而其他的山巅修士,又各有手段阻拦外人的“窥探”。并非人人都愿意被他人以掌观山河的手段暗自观察的。

    距离那人越远,所需要消耗的灵力就越大,若是对方亦是境界与自身相差无几的大修士,那便更不是随时随地都能“观”到的。

    一年以来,剑奴无非也就是以掌观山河的手段,遥遥观看了那场位于桃夭州夜叉山的战事罢了。

    扶摇天下四位守陵人之间,没有过多交集,甚至守陵人与守陵人之间还会有看不对眼的时候。比如拜剑阁的守陵人剑奴,与镇魔塔的守陵人钟余,便从来都看对方不顺眼。

    剑奴嫉妒那钟余能够不受压胜之物限制,可以随意出入镇魔塔。

    钟余又觉得剑奴行事半点每个山巅剑仙的风范,反而像是江湖痞子,毫无气度可言。

    除却剑术尚可之外,再无能让他看上眼的地方,所以钟余对剑奴,从来不屑一顾。

    “棠棠,陪我说会儿话呗,你知不知道这一年我都是怎么过来的······”剑奴转过身,蹲在地上,看着那柄仙剑承影,谄媚笑道。

    承影剑中的剑灵少女,算是他唯一的朋友了。

    可现在,连这个唯一的朋友都对自己爱答不理,剑奴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不会手贱拦上一拦了。

    剑中少女又不说话了。

    剑奴也来了脾气,冷哼一声:“不就是当初阻止你救李子衿么,还不是为你自己考虑,承影剑如今这副破碎不堪的模样,经得起几回折腾?是,您棠大人贵为剑灵,自然要为那小子鞍前马后的,可那也得量力而为吧?隋前辈开天飞升之前,已经明确说过了,李子衿金丹境之前是‘握不住’承影剑的,恰好承影修复剑身,也需要起码十年时间,在这之前,你们各自安好,互不打扰不就行了?那家伙身上三道剑气,就算你之前不去湖心亭,他也死不了。我为了你考虑,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剑中少女不愿现身,本来也不想与此人言语,只是不堪忍受他怨妇般的碎碎念,不胜其烦地问道:“你说够没有?”

    “我没说够!我还要说!我说到你肯理我为止!”

    男子一副撒泼打滚的模样,在地上翻来覆去,哪还有半点大剑仙的风采,哪还有半分守陵人的威严,此刻的他,真就如江湖痞子,躺在地上耍起无赖来了。

    仙剑承影剑身之上,有光华流转,一缕白光闪耀之后,一位妙龄少女蓦然出现在一旁。

    她面容清冷,斜瞥向地面上那个撒泼打滚的家伙。

    做出一副“你继续,我就这么看着你”的模样。

    “棠棠,你肯见我啦!”守陵人剑奴欣喜不已,一个鲤鱼打挺从地面上翻身而起,满脸欢喜地看着那个近在咫尺却许久未见的剑中少女。

    她叫思棠。

    关于姓氏,却从未向他提过。

    剑奴也不想去猜,只知道在漫长的岁月里,一个人是很寂寞的。若是无人陪在身边,与他说话,恐怕他早就发疯了。

    以前,陪在剑奴身边的,是那位剑术无人能出其右的前辈,以剑问道,以剑证道,以剑开天,飞升天外。

    后来,那位剑术高绝的隋前辈走了,留下一柄仙剑承影,还有一个剑中少女。

    隋前辈走前,将承影剑暂时交给守陵人剑奴保管,让他在那个名为李子衿的少年金丹境之后,将仙剑承影交给他。

    还说到时候那个什么李子衿,肯定会来到拜剑阁,亲自取剑。

    剑奴听过就算,一笑置之,他可不认为有谁能够轻易进入这拜剑阁之中来。

    哪怕是金丹剑仙也不行。

    或者说,区区金丹剑仙,还差得远,才对。

    拜剑阁作为扶摇天下四座压胜之物之一,不同于其余三座压胜之物的地方,便在于拜剑阁的前身。

    它的前身,是几座阵法。

    以剑为阵,以阵为剑,剑阵合一,相辅相成。

    最终形成如今剑中有阵,阵中有剑的大玄妙之境,位于拜剑阁周围的那层剑气屏障,远远胜过世间各处洞天福地的山水屏障,更不是世俗王朝和那些山上仙宗的护山阵法可以相提并论的。

    一座拜剑阁,亦是四座压胜之物中最“不近人情”,最难以进入的地界。

    就连他这个守陵人,也是跻身十境剑仙之后,才能安然无恙地经过那片剑气海洋,被无数剑气洗礼而不受损伤。

    若是换一个人,哪怕就是金丹元婴,甚至是九境分神境的剑仙,尝试着硬闯拜剑阁之外的剑气屏障,也必定会落得个神魂皆碎,身死道消的惨痛下场,这一点,毋容置疑。

    拜剑阁是四座压胜之物中,最为牢固扎实的。

    这也是拜剑阁之中上万柄剑,和拜剑阁周围的那些无名之剑形成的剑冢,存在的意义。

    那些如今的无名之剑,曾经都有名字,它们的主人,也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剑修。

    虽然很多人未及金丹元婴的地仙境界,可在剑奴眼中,他们个个都是剑仙。

    名为思棠的剑中少女,斜瞥那正在相互问剑的“剑奴甲”和“剑奴乙”,实在不明白此人为何能够日日看着自己的阳神身外身和阴神身外身相互打架,还能看得这么有兴致。

    换做是她,宁可多睡一会觉,睡他个天昏地暗也好过这般无聊。

    少女没好气道:“赢了又如何?还不是剑奴?甲胜或是乙胜,重要么?”

    男子半点没有不开心,反而满足于少女不仅肯跟自己说话,还肯主动走出承影剑,他连连点头:“棠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翻了个白眼,身形一闪而逝,却不是立刻回到仙剑承影之中,而是出现在拜剑阁的最顶层。

    这一层,在云霄之上。

    于这一层的廊桥之上,凭栏远眺,可观云海云浪。

    云卷云舒,如同潮起潮落,就是拥有能够将人视线吸引,一看便难以轻易挪开眼眸的神奇力量。

    云中廊桥里,少女思棠,莲步轻移,缓缓行走。

    守陵人剑奴,紧随其后,屡屡献殷勤,少女熟视无睹。

    两人一齐云中漫步许久,却始终保持在拜剑阁那层剑气屏障范围内,没有“越界”。

    少女忽然停下来,问道:“剑奴,能不能以掌观山河的法子,找到李子衿的位置?”

    他愣了愣,先是点头,表示可以,随后说道:“就算是找到了,让你看见了,又能如何呢。与其担心李子衿如今的处境,你不妨多担心担心自己,承影剑还不知何年何月能够修复剑身呢,若是那小子有点本事,能够从洞天福地中为你招来淬剑石也就罢了,可他如今不过筑魂境,脆的跟张纸似的,如洞天福地保命都难,更别提替你寻淬剑石助承影修复剑身了。”

    少女不耐烦道:“我就问你,行还是不行?”

    剑奴吃瘪,只能是无可奈何地点头道:“行。”

    好不容易撒泼打滚才喊出她来陪自己说说话,他可不想再惹这个唯一的朋友生气,然后又整整一年都不搭理自己,让他只能整日闷得慌了。

    少女思棠就那么双臂环胸,站在廊桥中央,看着身旁这个守陵人,等待着他的动作。

    后者后知后觉,立即以指作剑,在身前横抹两下,割裂出一副画卷。画卷之上,呈现不断变换的景象。

    仿佛过了千里万里,画卷之上的风景,来到了一座版图似鸟的鸿鹄州。

    最终画卷俯冲而下时,变为一处光幕。

    少女思棠冷若冰霜的脸颊,也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如朝阳融雪。

    她看着光幕之中的那个熟悉身影,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离那光幕更近一些。

    可是这样,并不会真就让少女离光幕中的人更近一些。

    守陵人剑奴斜靠在云中廊桥的栏杆之上,就那么歪着脑袋,静静看着少女的背影,以眼角余光瞥向光幕中的青衫少年剑客。

    一年不见,筑魂境剑修,外加炼体境武夫么?

    剑奴的眼神中,难得流露出一抹欣慰的神色,不过很快便一闪而逝,他又恢复了毒舌的性子,没好气道:“棠棠,人也见到了,你瞧,那小子过得好好的呢,长高了,也胖了一圈······可以嘛,身边还带着位姑娘,啧啧,这身段,这容貌。居然还是只锦鲤?可以嘛,还没成剑仙,就如此熟稔了,这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闭嘴。”那个从剑中走出的少女脸色不悦。

    一袭鸦青长袍,杏眼清纯,柳眉如刀,鼻梁细挺,粉唇微动。

    哪怕是生气起来,也让人感受不到她半点“凶”,反而别有一番魅力。

    身旁那位拜剑阁的守陵人只好闭口不言,不再自讨没趣。

    思棠就这么站在光幕外,看着光幕中的青衫少年剑客,和他身旁那头别玉簪的锦鲤少女。

    看着李子衿的模样,思棠觉得,他的衣衫未免过于单薄了些,于是问道:“剑奴,鸿鹄州的风雪,也这般大么?”

    男子嗯了一声,“那边偏北,风雪只会更大。”

    少女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两人在云上廊桥中央,凝视光幕许久,终于在天色愈来愈暗,直到已经看不清他的模样后,思棠才轻声道:“可以了,收起来吧。”

    剑奴随手一挥,两人眼前那道光幕瞬间消散。

    “回了?”他试探性问道。

    “回吧。”言语之时,身着鸦青长袍的少女,已经一闪而逝,消失在云上廊桥之中。

    那位身为守陵人的十境巅峰剑仙,笑言一句:“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何苦来哉啊。”

    语毕,那人身形同样一闪而逝,回归拜剑阁之中。

    少女不在,显然已经回到剑中去了。

    地上那柄无鞘长剑,有过微微倾斜,想必是思棠回到此处之时,已经手握过剑柄了吧。

    男子看着那柄仙剑承影,唏嘘不已。觉得主人不在,只有剑灵握剑,可叹可悲矣。

    ————

    金淮城,李子衿与小师妹红韶在大娘面摊吃过晚饭以后,帮着宋大娘收拾面摊。

    虽然妇人一再表示不用如此,不必如此。李子衿仍是笑着说天冷,想活动活动。

    红韶也赶紧说了句:“是啊是啊,再不活动活动,手都快要冻僵了。”

    两人帮宋大娘收拾好面摊后,又替她提着杂七杂八的货物,说是想见见二狗,便一路将妇人送到家中。

    杨二狗已经做好了饭菜,在家里等着娘亲回来,见到三人一起走进屋子,他愣了愣。

    宋大娘说道:“还愣着干嘛,快给你子衿哥哥和红韶姐姐端板凳去!”

    杨二狗有些赫颜,因为事先只煮了足够母子二人食用的米饭,未曾料到李子衿和红韶也会前来,可要是眼下再去煮饭,显然又来不及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被娘亲喊了声,慌忙跑去搬来两根板凳,让李子衿和红韶坐下。

    “子衿哥哥,红韶姐姐,你们坐。”杨二狗摸了摸后脑勺,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反倒不像个主人,像是个客人了。

    李子衿想了想,便对少女肩头的纸人无事说了句:“无事,你不是好奇金淮城都有哪些好地方么,可以问问二狗,他对城里大街小巷的,熟得很呢。”

    无事闻言,转头望向那个皮肤黝黑,年纪轻轻便已双手生茧的小男孩。

    被李子衿这么一说,杨二狗更加不好意思了,将头低下,不敢直视那只苍白纸人,“没有没有,我就是喜欢瞎转悠。不过······如果你打算去什么地方耍耍的话,我倒是真可以告诉你。”

    无事眼睛一亮,“真的吗?”

    杨二狗眼神真诚,点头嗯了一声。

    一只纸人,一个男孩,便开始欣然交谈起来,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杨二狗也逐渐能够放开,没有刚才那般不自在了。本来出于家境不好,从小爹又死得早,他便自认低别人一头。连山下人都比不过,当他看见如苍白纸人这般山上人的物件以后,知晓李子衿和红韶原来竟然也是高高在上的山上人,所以原本能够坦然面对少年少女,与他们有说有笑的杨二狗,也被从小埋藏在内心的自卑所影响,无法与他们自在相处。

    李子衿心思敏锐,有所察觉,便让无事主动与小家伙闲聊。

    孩子一旦聊得兴起,烦恼自然抛在脑后,更没精力胡思乱想。

    宋大娘给二人倒了一杯茶,小声问红韶道:“妮子,那个纸人怎么也能说话呀?”

    少女自然解释不清楚,便看着她那大师兄。

    李子衿耐心地向妇人解释道何谓“仙家法宝”,何谓“苍白纸人”,妇人满脸惊讶,听得一愣一愣的,连话也说不出,憋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那应该很贵吧?”

    少年哭笑不得,解释说苍白纸人不贵,连仙家法宝都算不上,只算是极为普通的仙家物件,可以帮助主人打扫打扫房间,陪主人说说话什么的。

    妇人这才稍稍心安一分。

    她看了眼已经被无事拉到旁边,蹲在地上嘻嘻哈哈聊天的孩子,眼神极为宠溺,却也不忘了提醒杨二狗一句:“二狗,可不要弄坏你子衿哥哥和红韶姐姐的东西了。”

    妇人不懂得什么苍白纸人,却也听过所谓“山上仙师”的名号,言下之意,便是让杨二狗说归说,不要上手,弄坏那只竟然能够口吐人言的纸人。

    赔不起,所以人生在世,唯有事事小心翼翼。

    杨二狗乖巧应了一声,喊娘亲放心。

    李子衿摆摆手道:“没关系的,无事没那么容易‘坏’,而且二狗是个听话孩子,会有分寸的。”

    红韶想起一事,忽然说道:“师兄,我听柴老爷说,再过几天就春节啦,柴老爷说春节的时候,城里可热闹了,到时候咱们跟宋大娘和二狗一起过节吧?”

    妇人微微一愣,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了。

    点头,怕自己囊中羞涩,招待不周,无法做出让李子衿和红韶两位山上人满意的饭菜。

    可是摇头,又怕红韶这单纯丫头伤心失望。

    李子衿看着妇人左右为难的神色,善解人意道:“可以,只不过我已经事先答应柴老爷和金淮书铺的那位老先生,要和他们一起过年了。不好食言,这样,若是宋大娘不嫌弃,到时候不妨带上二狗,到飞雪客栈来与我们一起过年?”

    说完,青衫少年转过头,给蹲在墙角与纸人无事闲聊的杨二狗使了个眼色。

    小家伙心领神会,立马开口道:“好啊好啊,娘亲,咱们到时候和子衿哥哥他们一起过年吧?”

    李子衿,红韶,杨二狗,无事,都等待着她的回答。

    一间陋室,瞬间安静下来,四双清澈眼眸,同时望向一人。

    妇人看了眼孩子,又看了眼,其他几个孩子,不好再推辞,便答应下来。

    天黑以后,李子衿和红韶告辞一声,离开宋大娘家,开始往回走。

    一路上,少年都感觉似乎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

    他每每回头,却又什么都没有发现。

    “是错觉么?”李子衿自言自语。

    “师兄,你怎么了?”看着原地发呆的师兄,少女问道。

    他摇了摇头,“没事。”

    李子衿一手挼了挼少女的脑袋,抬起头看了眼天色。

    有些冷,但没关系。

    因为,很快就是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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