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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修掌心握着两颗白玉珠,不断揉搓着那两颗珠子,发出“嚓嚓”的尖锐声响,看着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青衫少年剑客。

    一位剑修身穿布衣,尚未出剑,只是怀中抱剑,眯眼瞧着半途杀入场中,帮助那群凉国边军斥候抵挡玲珑城这批人的剑修少年。

    布衣剑修看着那少年频繁出剑,剑招颇有玄机,不同于寻常剑修,眼中丝毫不吝啬对那少年剑修的赞赏,若非立场不同,其实布衣剑修更愿意与那人交个朋友。

    布衣剑修沉声道:“尹先生,那少年有些棘手。”

    “哦?”尹修停下揉搓白玉珠的动作,笑问那人道:“你出剑的话,有几成把握?”

    “十成。”布衣剑修毫不犹豫,给出答复,他显然胸有成竹。

    布衣剑修微笑道:“只是,我只答应替玲珑城出剑一次。尹先生确定要让在下这唯一一次出剑,用在此时此地,用在一个培元境剑修的身上?”

    尹修爽朗大笑,“苏大侠讲话还是如此风趣。”

    苏翰采可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那位来自玲珑城的黑衣男子,笑声戛然而止,沉声道:“那便劳烦苏大侠,在此替玲珑城出剑一次吧。”

    若说先前尹修只当苏翰采的那句“棘手”,是在说笑的话,那么此刻的他已经不打算再放任那青衫少年剑客继续肆无忌惮地出剑了。

    因为自己那些吃干饭长大的酒囊饭袋,已经在那少年的碧绿长剑下一败涂地。

    若这位苏大侠再不出剑,只怕今日这场交易就要以失败告终了。玲珑城那边,尚且需要自己给个交代,凉国公主这笔买卖,可算得上是倾注了上面那些“大人”们不少心血。不能在自己这里功亏一篑。

    连苏翰采替玲珑城唯一一次出剑的机会,都被那位大人借给了自己。若再不顺利将人带回去,恐怕难以交差。

    只是原以为自己正式请求那苏翰采替玲珑城出剑之后,对方会立刻动手,不曾想那家伙稳如泰山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出剑的意思。

    “苏大侠?”尹修试探性地问了问。

    那位怀中抱剑的布衣剑修视线停留在远处那青衫少年剑客腰间的那块玉牌上,他说道:“苏某忽然改主意了。”

    黑衣男子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质问道:“苏大侠这是什么意思?”

    苏翰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下一刻,他身形如风,怀中抱剑,在人群中闪烁不停,几个呼吸间便已来到那青衫少年剑客身旁。

    终于肯出手了么?

    从刚才起,少年就一直很在意此人。

    这人站在那黑衣男子身边,却不同于其他人对黑衣男子的阿谀奉承。

    此人比起那些家伙,倒显得像一位局外人,既不需要靠着阿谀奉承来获得黑衣男子的好感,也不打算平白无故出手来干扰这场纷争的胜负。

    然而这位“局外人”就只是站在那里,怀中抱着剑,却让李子衿清晰地了解,此人出手那一刻,恐怕才会是这场纷争高下立判的瞬间。

    先前自己虽然出剑,却没有运用剑芒,也没有使用折柳身法,无非只是随心所欲地出剑,帮助那凉国边军斥候压制住几位低境界炼气士的出招罢了。

    此刻面对那位终于入场的“局外人”,少年不再隐藏实力,打算倾力出剑。

    李子衿嘴角一扯,调动识海内的灵气运转,在剑尖凝聚出一粒剑芒。

    当那柄碧绿长剑剑尖出现白色光芒的一瞬间,苏翰采瞬间眯起眼,对于眼前少年的评价,不由地再登上一个台阶。

    作为金丹境剑仙的苏翰采,很清楚被这样凌厉的剑招伤到,会有怎样的后果。这种招数,已经极其接近金丹境地仙剑修的剑气了,不过看样子,那剑尖之上的白色光芒,似乎不能像剑气一样离开剑身。

    布衣剑修瞬间收缩无名指和小指,微微倾斜大拇指,使其紧贴手掌,并拢食中二指,单手掐剑诀。

    在他食指和中指之间的缝隙中,开始凝聚出一粒光芒,亦如那青衫少年剑客长剑上的一粒剑芒。

    下一刻,苏翰采单手掐剑诀,指尖覆盖有一层锐利白光,径直刺向那柄碧绿长剑剑尖的白色光点。

    剑气对剑芒。

    当盛气凌人的少年青衫客,与扶摇天下真正可以被称之为剑仙的剑修交手那一瞬。

    万籁俱寂。

    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了两道声音。

    一道来自于翠渠古剑剑尖,那名为落蛟的剑芒,它发出尖锐刺耳的颤鸣声,似要撕开那位金丹剑仙指尖的寒霜剑气。

    另一道,来自于苏翰采的双指指尖,那是一位金丹境剑修,可以被世人称呼为地仙、剑仙的炼气士,对于剑道的理解。

    在苏翰采指缝中迸发出的精纯白光,是天下杀伤力最强的招数。

    剑气。它发出低沉冰冷的沉吟,如同仙人立于山巅,俯瞰人间,似要将下方的一切都撕裂。

    剑芒与剑气对上的一瞬间,白芒与白光互相碰撞、互相拉扯、互相粉碎与撕裂。

    而李子衿和苏翰采,几乎在同一时间扭过头,不敢直视那两道同样高傲的剑招交手之时所溅射出来的白色光点。

    而那支凉国边军斥候小队与来自玲珑城的几名低境界炼气士,也被两名剑修的交手,吸引了视线。

    他们站在他们之间,如同鹤立鸡群,是如此耀眼。

    剑芒与剑气在碰撞之后,逐渐开始融合,互相分解,互相消逝,直至天地间最后一丝微弱白光,炸裂成一束最美的焰火,分散为无数白色光点,缓缓消散在众人眼前。

    互换一剑以后,李子衿连退十步,苏翰采依旧稳如泰山,一动不动。

    李子衿握剑之手开始不断颤抖,感受到左手的血液在沸腾、燃烧,好似那些血管都要炸裂,它们在手臂中嘶吼着,喊叫着。

    少年脸色有些苍白,努力锁紧了喉咙,不让翻腾上来的血液溢出嘴角。

    在刚才与那布衣剑修交手的一瞬间,李子衿就明白自己输了。

    甚至不是在与布衣剑修交手时,而是那人掐剑诀,并且指缝之中凝聚出那些白色光芒之时。

    李子衿认得那些寒意刺骨的白色光芒。

    那是剑气。

    他在隋老前辈的指尖也见过。

    “双指并拢,将识海内的灵气分为一截一截,在识海与指尖搭建起一‘桥梁’,再有规律地将它们‘逼出’识海,要压缩你的灵气,使得它们被疯狂压缩后,最终形成极小极小的一粒光点,小到肉眼难以辨认。到那时,受不了压缩的灵气芥子,便会自己从那条‘桥梁’猛蹿过你的双指,最后从指缝之中,激射而出。这便是剑气。”

    当时,隋老剑仙给李子衿演示如何掐剑诀,使剑气之时,从老剑仙的双指之间出来的,可比这布衣剑修之间的剑气粗壮得多。

    那是一条剑气白龙,脱离老人的双指之后,蹿上云霄,将天上那些白云都给撕裂出一个巨大的口子,最后在李子衿看不见的云层之上缓缓消散,天地间只余下一声又一声的龙吟回荡着。

    在互换一剑之后,相比起李子衿的脸色苍白,强行咽下一口鲜血,以及连退十步。

    那位名为苏翰采的金丹剑仙,便显得气定神闲多了。

    一位培元境剑修,一位金丹境剑仙,两人之间相隔着的,可不是一条白龙江那么简单的距离。

    他们二人之间,相隔着一座天堑,境界之间的悬殊差距,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而培元境与金丹境之间的差距,已经不能以云泥之别和天壤之差来形容。

    那更不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而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无论少年怎样努力,天赋多高,有多少神通傍身,使上落蛟也好,折柳也罢,哪怕是把自己压箱底的山水共情,剑芒这些招数全部倾力使出,也万万不可能是苏翰采的对手。

    培元境,才只是四境炼气士而已。

    金丹境,已经是七境炼气士,是世人眼中的地仙,是真正意义上的剑仙。

    也只有到达了金丹境以后,才能够御风御剑,才能够施展剑气。

    李子衿与那布衣剑修之间,还远远隔着一个洞府境、炼神境,而修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每一个境界都可以将无数炼气士拦在门外,使得他们终生无法再进一步。

    要从培元境步入金丹境,李子衿与苏翰采中间,隔了千千万万个剑修。

    所以如今的少年,只能仰望那位金丹剑仙,甚至非是对方一合之敌。

    苏翰采甚至没有拔剑,只是笑望向退出十步开外的青衫少年剑客,微笑问道:“你的剑术相当有趣,我还从没有见过,能够在培元境使出‘剑气’的剑修,虽然威力欠缺,可你凭借此招,已经能够无敌于同境之中了。”

    然而那个青衫少年剑客,无视掉了布衣剑修的“示好”。

    少年置若罔闻,苏翰采却不计较,颇有耐心地问道:“阁下可是不夜山弟子?”

    苏翰采认出了李子衿腰间的不夜玉牌。

    应该说,只要是扶摇天下地仙境界以上的炼气士,应该不会有人没听说过不夜山的鼎鼎大名。

    李子衿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深吸一口气。

    苏翰采瞬间眯起眼,因为远处那个少年,剑尖再度熠熠生辉。

    他已经重新作出出剑姿态。

    “再来。”

    少年青衫客,如是说道。

    话音未落,动用折柳身法的李子衿,已经离开先前所站位置,瞬间出现在十步之外的苏翰采面前,身后数道残影拉起又快速消散。

    一声刺耳的响声。

    在那之后,是无数火花。

    苏翰采伸出左手,以拇指和食指轻轻捻住那柄碧绿长剑,原以为凭借自己金丹境的修为,只消使出一成功力,就可以死死摁住少年手上的长剑。

    不曾想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竟然硬生生凭借培元境修为,不断拖曳着长剑,朝着自己不可控制的空间,缓缓移动。

    翠渠剑移动的速度极慢,因为在李子衿拼尽全力的同时,那个金丹剑仙苏翰采,同样在略微加重力道。

    连一寸都没有。

    李子衿拼了命换来的,只是翠渠剑以几乎微不可闻的速度,极其缓慢移动的一分一毫。

    然而就是这些足以被人忽视掉的一分又一毫,乃是少年心中的执念。

    他要多贪一剑,而那多出来的一剑,也要多贪一丝一毫。

    正是这份执念,让两人之间产生了无数火花,那些刺耳的尖锐颤鸣,和漫天飞舞的火星,宣示着少年永不服输的剑骨。

    不是傲骨,而是剑骨。

    哪怕在面对实力境界远超自己的金丹境剑仙时,少年身上那份剑骨的脊梁,也不容易丝毫弯曲。

    在这鸿鹄州,能够遇到一位金丹境剑仙,与这样的家伙交手,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子衿的脸上甚至有了些许血色,他笑了出来。

    一成,两成,三成,四成。

    直到这位金丹境剑仙使出了整整四成功力,才完完全全将李子衿的碧绿长剑压制得无法动弹,被捏在他双指之间,寸步难行。

    然而苏翰采心中的惊讶已经难以言表,他皱眉道:“你疯了?”

    少年的疯狂和偏执,在他眼里看起来不可理喻,难以理解。

    因为自己每加重一成力道,那个握住长剑,倾尽全力的青衫少年剑客,就要多承受一分痛苦。

    可哪怕是苏翰采使上四成功力,而李子衿的心湖已经像是经历了一场暴风雨,潮起潮落,浪翻浪涌,在少年身体里掀起滔天巨浪,这样的他也没有选择松手。

    这位金丹境剑仙无意将一位天才少年扼杀在摇篮之中,更何况对方身上还有天下仅有十枚的不夜玉牌,显然是不夜山的祖师堂嫡传,亦或是某位了不得的前辈的亲传弟子。若自己动手打杀了这样一个少年剑修,那么随之而来的会是数不清的麻烦。

    苏翰采可不想成为一座不夜山的对手。

    只是,任凭哪一个地仙境界之上的剑仙,都不允许他人如此挑衅自己的权威,更何况,是同为天才,同为剑修的少年。

    苏翰采再度加重力道,使上了五成修为,几乎就要捏碎那柄翠渠古剑,他沉声道:“只要放手,就没事了。”

    李子衿的表情开始不受控制,感受到体内剧烈翻涌的气血,少年再也锁不紧喉咙,瞬间吐出一大口鲜血。却仍旧死死地握住那柄碧绿长剑。

    再然后,李子衿感受到一股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甚至强烈过几次进入画卷洞天的天地倒转。

    身受重伤的少年,晕眩倒地,陷入昏迷。

    苏翰采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的原意绝非重伤一位来自不夜山的天才剑修,而是要在表明自己立场和态度的同时,不对玲珑城食言。

    他既打算出剑轻伤这青衫少年剑客,亦打算从这里将他救走,从而使得这少年剑客欠下自己一份人情。

    当然,也是不夜山欠自己的一分人情。

    然而他没想到,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偏执,这么一根筋,这么倔脾气,一心要用血肉之躯的头皮,把铜墙铁壁给撞破的少年。

    宁可重伤昏厥倒地,长剑也不肯离手。

    那群凉国边军斥候,伤的伤,死的死,不过好在李子衿先前的“仗义执剑”,没让他们死光光。

    然而此刻见到一位剑仙的出手,那群凡夫俗子,自然是避之不及,也无人再胆敢去管昏迷躺在地上的恩公了,他们骑马逃走,溜之大吉。

    尹修大喜,翻身下马,来到苏翰采身边,先是吩咐手下将那手脚被捆起来的凉国公主带上马,而后又对苏翰采拱手抱拳道:“苏大侠剑术高绝,真叫我等大开眼界,尹某代玲珑城,谢过苏大侠!”

    苏翰采斜瞥那家伙一眼,淡然道:“在下与玲珑城,两清了。”

    尹修连连点头,赶紧附和道:“是是是。苏大侠自然不欠玲珑城什么,可玲珑城一定会将苏大侠的恩情时时刻刻铭记着,若您以后愿意在玲珑城担任首席供奉······”

    苏翰采不耐烦道:“我说过了,苏某一生行事,不喜拘束。”

    那黑衣男子也识趣地闭上嘴,他瞄了眼地上昏迷的青衫少年剑客,想了想后说道:“这次的事情,多亏苏大侠出剑。不过为求万全,尹某还是希望能够不留活口。”

    “你在教我做事?”布衣剑修忽然侧过身子,眯眼看着那尹修。

    “尹某不敢。”尹修吃瘪,只能是灰溜溜地带着凉国公主走了。

    在所有人离开以后。

    苏翰采重新将目光投到地面上,看着那个重伤昏迷过去的青衫少年剑客,若有所思。

    布衣剑修将少年剑客抱起来,扛在肩上,御剑腾空而起,离开那处已无边军斥候留守的凉国烽燧。

    ————

    当红韶和那群凉国侍卫赶到“北十里烽燧”之时,众人恰好瞥见有剑仙御剑腾空,肩上扛着什么东西,逐渐远去。

    白衣少女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剑修身上扛着的,正是自己的师兄。看见昏迷不醒的李子衿,红韶急得眼泪都掉了出来,跟在那飞剑下头,声嘶力竭地喊道:“师兄!”

    “快看看,有没有活口!”陈治远吩咐手下检查现场,发现了两批人马拼杀的痕迹,地上尸体不少。

    有凉国边军斥候,有凶牙宗弟子,还有两名身穿黑衣,来历不明的炼气士。

    陈治远走到白衣少女身边,安慰道:“红韶姑娘,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那位少侠吉人自有天相。而且从对方没有选择杀掉他而是带走他来看,应该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我已命人快马加鞭赶去平安渡,飞剑传信朝廷求援,相信不日便可得到回信。”

    红韶已经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长途跋涉奔波至此,少女心力交瘁,又亲眼目睹师兄昏迷,之后下落不明。

    少女一时之间伤心劳累过度,走路都不稳了,却还要执意往那剑仙御剑消失的方向蹒跚走去,嘴里喃喃道:“我要去找师兄······别拦着我。”

    陈治远被她一把推开,无可奈何,只能目送她一步一步走远。

    那个精疲力竭的少女,最终没能走远,在经历一个山丘下坡之时,彻底昏了过去,摔倒翻滚下去。

    “红韶姑娘!”陈治远瞪大了眼睛,连忙跑上前去,将受伤昏迷的红韶抗回马匹上,带着少女和其余侍卫们,快马加鞭赶往平安渡,眼下李子衿被人劫走,公主也下落不明,更是有能够御剑飞行的剑仙出没在凉国边境,此事已经非是自己这等凡夫俗子能够处理的了。

    陈治远作为蠡湖山脉蠡湖关统隘长,也只能是将希望寄托给朝廷那边,希望上面那些大人们,可以出面解决此事。

    至于看护公主不利的罪责,这位侍卫头领打算一力承担,不会连累手下的弟兄们。

    众人连夜赶回平安渡,在凉国边境一处军营住下,陈治远将红韶交给一位女兵统领,将少女安顿好以后,自行请罪去了。

    ————

    不知睡了多久,好似才只是年幼时的一个春雨夜,趴在窗台上看了许久的夜雨,而后雨夜入睡,睡得香甜。

    体内那些仿佛要炸裂的血管不再疼痛,那些宛若狂浪般的血液不再沸腾,那些上蹿下跳,好似都回不去识海的灵气也不再折腾。

    少年的身体里头,就好像打过一场大仗,他的每一根筋骨,每一寸肌肤血肉,都经历了刀枪剑戟的洗礼。

    从疼得惨叫,再到疼到叫不出声来,再到逐渐变得没那么疼了。

    最终,大战落幕,少年的身体里也下了一场春雨,洗涤过他的筋骨、血肉、洞府、窍穴。

    在这场润物无声的春雨下过以后,那些受过伤的每一寸肌肤,都得到了修复和疗愈。

    少年缓缓睁开眼。

    梦里梦外,都下着雨。

    李子衿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正在一座悬崖崖底,顶上是凸出山壁的岩石,岩石之上有株不知名的树枝,似松柏亦似烟柳。

    枝叶茂盛,没有因为生长环境的恶劣就自暴自弃了,它的枝叶好像能够如人一般呼吸,在努力汲取着这场天降甘霖。

    怎么会有不喜欢春雨的植物呢。它们恨不得自己就住在春雨里。

    “你醒了。”

    那声淡漠如冰的男子嗓音响起,瞬间让得以享受片刻安谧的青衫少年,思绪从安静祥和的雨天里抽离。

    苏翰采斜瞄一眼那青衫少年,没好气道:“你的眼中,难不成就只剩下敌意?我若是想杀你,你早死了千百次了。”

    李子衿收回盯着那人的视线,转头撇向一边,他在找着自己的剑。

    苏翰采随手扔给少年一颗野果,然后自己啃起另一颗野果来。

    他一边发出清脆响亮的啃食声,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你这家伙,难不成是个哑巴?”

    因为自打那少年出现在凉国边境的烽火高台下以后,除了出剑之后,就没有开过口。

    问他是不是不夜山弟子也不说话。

    喊他放下剑也不应声。

    疼了也不会求饶,真是个怪人。

    在苏翰采眼中,这少年要么就是哑巴,要么就是傻子。

    可从他的天赋和剑术来看······他显然是个哑巴。

    “我不是哑巴。”李子衿忽然开口,吓了这位金丹境剑仙一跳。

    那人翻了个白眼,对少年的印象被瞬间颠覆,没好气道:“你这家伙可真有意思,既然不是哑巴,那干嘛不说话?”

    李子衿没有吃那颗野果,随手将它放在木床上,走到这间被潦草搭建起的木屋外,抬头望着高达百丈的山崖,有些郁闷。

    “我的剑呢?”他问道。

    苏翰采啃完了手里那颗野果,随手将它扔出屋子,指了指山崖顶部,笑道:“在那里呢。”

    他就像是故意将翠渠剑插入崖顶的山壁之中,又故意将它展露在崖底的少年眼前,好像一个小孩子,耍着脾气,气那少年。

    毕竟他又不是跟自己一样的金丹剑仙,不能御风御剑,只能徒手爬上去。

    可今日下雨,山壁淌水不停,极滑,难以攀登。

    李子衿重新走回屋子。

    那苏翰采故作震惊地“咦”了一声,好似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惊讶道:“你今儿个不头铁了?我还以为,某人要迎难而上,顺着雨水往上爬呢。”

    那少年又不说话了,只是坐在木床上,怔怔出神。

    苏翰采说道:“喂,闷葫芦,你叫什么名字。”

    “知道了又怎么样?”李子衿反问他。

    那金丹剑仙顺手想捡起被少年仍在床边的野果,不曾想李子衿出手更快一些,先一步拿起野果,还在苏翰采的目瞪口呆之下,啃了一口。

    苏翰采佯怒道:“闷葫芦,真当我不敢杀你?!”

    李子衿笑了笑,“那你还等什么。”

    那布衣剑修瞬间掐剑诀,并拢双指,指在少年眉心。

    而后者只是自顾自地啃着野果,还啃得津津有味,面不改色心不跳,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苏翰采。

    他自然是不敢真下杀手的。

    最终收回手去,甘拜下风道:“行吧,你牛。有不夜山给你撑腰,所以天不怕地不怕,知道我绝不可能真杀了你,所以才一直不肯松开那柄剑,对吧?”

    苏翰采在等待着少年的回答,如果后者的回答,如他所想象的那般,那么少年在他眼中,也就泯然众人矣了。

    李子衿随手取下腰间那枚篆刻有“心灯不夜”,“道树长春”的不夜玉牌,好奇问道:“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在意这块玉牌。据我所知,这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东西。”

    之前在洪州城,那位姓岑的女子掌柜也相当在意这个,还给自己解释了一番,只不过她说话云里雾里,没有直入主题,所以李子衿隐隐有猜测玉牌不简单,只是他还不能清楚的认识到这枚玉牌,到底有多不简单。

    苏翰采像看待傻子一样看着那青衫少年,震惊道:“你不是不夜山弟子?”

    李子衿这次没有不理不睬,点头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不是。”

    “那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整个扶摇天下,就只有十枚这样的玉牌。其余九个拥有不夜玉牌的家伙,不是祖师堂嫡传就是不夜山某位宗门长老、执事、掌律。不夜山可不会把这东西送给寂寂无名之辈。”苏翰采盯着那枚玉牌的目光炙热无比。

    他好像觉得不夜山把玉牌送给眼前少年实在是有些暴殄天物,还不如送给他这位金丹剑仙呢!

    看得出那布衣剑修很垂涎不夜玉牌。李子衿又重新将玉牌系回了腰间,说道:“我随随便便去了趟不夜山。又随随便便看了趟朝雪节,再随随便便参加了把问剑行。袁山主就随随便便送了块玉牌给我。怎么,你没有吗?”

    苏翰采差点一个没忍住,就要一剑送那讲话如此讨打的少年上路了。

    真是有够气人的。

    到底是一位已经迈入地仙境界的炼气士,在修心一事上没少下功夫,这等金丹境修士,往往是不会因为他人挑衅自己的一句言语便怒火攻心,转而对那人痛下杀手的。

    枉造杀孽,须背负因果,没有哪一个梦想追求长生大道的炼气士愿意滥杀无辜。

    至少,如苏翰采这样的正经炼气士不会如此行事。

    苏翰采很容易就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没那么容易动怒,微笑道:“原来闷葫芦也并不总这么闷嘛。还会说些怪话。”

    李子衿还以颜色道:“彼此彼此。”

    苏翰采最后正色道:“算了,既然你不愿意说关于这块玉牌的事,我也懒得问。苏某从不强人所难。不过,看在我这么有诚意的份上,能不能回答一下,上一个问题。”

    李子衿同样收起了笑容,在那位金丹境剑仙的注视下缓缓抬起头,与他对视,说道:“你之前说,只要放手,就没事了。”

    苏翰采不明白他为何提起这个,只是点头道:“对。”

    青衫少年剑客开轻声道:“有些事情,不能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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