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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曰:

    感郎耽夙爱,着意守香奁。

    岁月多忘远,情综任久淹。

    于飞期燕燕,比翼誓鹣鹣。

    细数从前意,时时屈指尖。

    话说西门庆与潘金莲烧了武大灵,到越日,又部署一席酒,请王婆作辞,就把迎儿交付与王婆看养。因商量道:“武二回来,却怎生不与他知道六姐是我娶了才好?”王婆笑道:“有老身在此,任武二那厮怎地兜达,我自有话回他。大官人只管放心!”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又将三两银子谢他。当晚就将妇人箱笼,都打发了家去,剩下些破桌、坏凳、旧衣裳,都与了王婆。到越日初八,一顶轿子,四个灯笼,妇人换了一身艳色衣服,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把妇人抬抵家中来。那条街上,远近人家无一不知此事,都恐惧西门庆有钱有势,不敢来多管,只编了四句口号,说得好:

    堪笑西门不识羞,先奸后娶丑名留。

    轿内坐着浪淫妇,后边随着老牵头。

    西门庆娶妇人抵家,收拾花园内楼下三间与他做房。一个独独小角门儿进去,院内设放花卉盆景。白昼间人迹罕到,极是一个幽僻去处。一边是外房,一边是卧房。西门庆旋用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大红罗圈金帐幔,宝象花拣妆,桌椅锦[木兀],部署齐整。大娘子吴月娘房里使着两个丫头,一名春梅,一名玉箫。西门庆把春梅叫到金莲房内,令他伏侍金莲,赶着叫娘。却用五两银子另买一个小丫头,名叫小玉,伏侍月娘。又替金莲六两银子买了一个上灶丫头,名唤秋菊。排行金莲做第五房。先头陈家娘子陪嫁的,名唤孙雪娥,约二十年岁,生的五短身材,有姿色。西门庆与他戴了[髟狄]髻,排行第四,以此把金莲做个第五房。此事表过不题。

    这妇人一娶过门来,西门庆就在妇人房中宿歇,如鱼似水,美爱无加。到第二日,妇人梳妆妆扮,穿一套艳色服,春梅捧茶,走来后边大娘子吴月娘房里,参见巨细,递晤面鞋脚。月娘在座上仔细寓目,这妇人年岁不上二十五六,生的这样标致。但见:

    眉似早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带着风情月意。

    纤腰袅娜,羁绊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蛊惑得峰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

    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吴月娘重新看到脚,风骚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骚往上流。论风骚,如水泥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日。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内想道:“小厮每来家,只说武大怎样一个妻子,未曾望见,不想果真生的标致,怪不的俺那强人爱他。”金莲先与月娘磕了头,递了鞋脚。月娘受了他四礼。次后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都参见了,平叙了姊妹之礼,立在旁边。月娘叫丫头拿个坐儿教他坐,付托丫头、媳妇赶着他叫五娘。这妇人坐在旁边,不转睛把众人偷看。见吴月娘约三九年岁,生的面如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第二个李娇儿,乃院中唱的,生的肌肤丰肥,身体极重,虽数名妓者之称,而风月多不及金莲也。第三个就是新娶的孟玉楼,约三十年岁,生得貌若梨花,腰如杨柳,长挑身材,瓜子脸儿,稀稀多几点微麻,自是天然俏丽,惟裙下双湾与金莲无巨细之分。第四个孙雪娥,乃房里身世,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这妇人一抹儿都看在心里。过三日之后,逐日清晨起来,就来房里与月娘做针指,做鞋脚,凡事不拿强拿,不动强动。指着丫头赶着月娘,一口一声只叫大娘,快把小意儿贴恋频频,把月娘喜欢得没入脚处,称谓他做六姐。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用饭吃茶都和他在一处。因此,李娇儿众人见月娘错敬他,都气不忿,背后常说:“俺们是旧人,到不理论。他来了几多时,便这等惯了他。大姐姐好没分晓!”西门庆自娶潘金莲来家,住着深宅大院,衣服头面又相趁,二人女貌郎才,正在妙年之际,凡事如胶似漆,百依百随,淫欲之事,无日无之。且按下不题。

    单表武松,八月初旬到了清河县,先去县里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已知金宝交得明确,赏了武松十两银子,酒食管待,不必细说。武松回到下处,换了衣服鞋袜,戴了一顶新头巾,锁了房门,一径投紫石街来。双方众邻舍望见武松回来,都吃一惊,捏两把汗,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武松走到哥哥门前,揭起帘子,探身入来,望见小女迎儿在楼穿廊下撵线。啼声哥哥也不应,啼声嫂嫂也不应,道:“我莫不耳聋了,如何不见哥嫂声音?”向前便问迎儿。那迎儿见他叔叔来,吓的不敢言语。武松道:“你爹娘往那里去了?”迎儿只是哭,不做声。正问间,隔邻王婆听得是武二归来,生怕决撒了,慌忙走过来。武二见王婆过来,唱了喏,问道:“我哥哥往那里去了?嫂嫂也怎的不见?”婆子道:“二哥请坐,我告诉你。你哥哥自从你去后,到四月间得个拙病死了。”武二道:“我哥哥四月几时死的?得什么病?吃谁的药来?”王婆道:“你哥哥四月二十头,猛可地害起心疼起来,病了**日,求神问卜,什么药不吃到?医治欠好,死了。”武二道:“我的哥哥从来未曾有这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头却怎的这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晚脱了鞋和袜,未审明朝穿不穿。谁人保得常没事?”武二道:“我哥哥如今埋在那里?”王婆道:“你哥哥一倒了头,家中一文钱也没有,大娘子又是没脚蟹,那里去寻坟地?亏左近一个财主旧与大郎有一面之交,舍助一具棺木,没怎样放了三日,抬出去火葬了。”武二道:“如今嫂嫂往那里去了?”婆子道:“他少女嫩妇的,又没的养赡过日子。胡乱守了百日孝,他娘劝他,前月嫁了外京人去了。丢下这个业障丫头子,教我替他养活。专等你回来交付与你,也了我一场事。”武二听言,沉吟了片晌,便撇下王婆出门去,迳投县前下处。开了门进房里,换了一身素衣,便叫土兵街上打了一条麻绦,买了一双绵裤,一顶孝帽戴在头上;又买了些果品点心、香烛冥纸、金银锭之类,归到哥哥家,重新安设武大灵位。部署羹饭,点起香烛,铺设酒肴,挂起经幡纸缯,部署得规则。约一更已后,武二拈了香,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为人软弱,今日死后,不见明确。你若负屈含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报冤雪恨!”把酒一面浇奠了,烧化冥纸,武二便放声大哭。终是一路上来的人,哭的那双方邻舍无不凄惶。武二哭罢,将这羹饭酒肴和土兵、迎儿吃了。讨两条席子,教土兵房外旁边睡,迎儿房中睡,他便自把条席子,就武大灵桌子前睡。

    约莫将半夜时分,武二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口里只是长吁气。那土兵[鼻勾][鼻勾]的却似死人一般,挺在那里。武二爬将起来看时,那灵桌子上琉璃灯半明半灭。武二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说道:“我哥哥生时懦弱,死后却无明确。”说犹未了,只见那灵桌子下卷起一阵凉风来。但见:

    无形无影,非雾非烟。盘旋似怪风侵骨冷,凛冽如杀气透肌寒。昏昏

    悄悄,灵前灯火失灼烁;惨惨幽幽,壁上纸钱飞散乱。隐隐遮藏食毒鬼,

    纷纷飘逐影魂幡。

    那阵凉风,逼得武二毛发皆竖起来。定睛看时,见一小我私家从灵桌底下钻将出来,啼声:“兄弟!我死得好苦也!”武二看不仔细,却待向前再问时,只见冷气散了,不见了人。武二一交跌翻在席子上坐的,寻思道:“怪哉!似梦非梦。适才我哥哥正要报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想来他这一死,一定不明。”听那更鼓,正打三更三点。转头看那土兵,正睡得好。于是咄咄不乐,只等天明,却再剖析。

    看看五更鸡叫,东方渐明。土兵起来烧汤,武二洗漱了,唤起迎儿看家,向导土兵出了门。在街上会见街坊邻舍:“我哥哥怎的死了?嫂嫂嫁得何人去了?”那街坊邻舍明知此事,都恐惧西门庆,谁肯来管?只说:“都头,不用会见,王婆在紧隔邻住,只问王婆就知了。”有那多口的说:“卖梨的郓哥儿与仵作何九,二人最知详细。”这武二竟走来街坊前去寻郓哥。只见那小猴子手里拿着个柳笼簸罗儿,正籴米回来。武二便叫郓哥道:“兄弟!”唱喏。那小厮见是武二叫他,便道:“武都头,你来迟了一步儿,须动不得手。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我却难保你们打讼事。”武二道:“好兄弟,跟我来。”引他到一个饭馆楼上,武二叫货卖造两分饭来。武二对郓哥道:“兄弟,你虽年幼,倒有养家孝顺之心。我没甚么──”向身边摸出五两碎银子,递与郓哥道:“你且拿去与老爹做盘费。待事务毕了,我再与你十来两银子做资本。你可备细说与我:哥哥和甚人合气?被甚人谋害了?家中嫂嫂被那一个娶去?你一一说来,休要隐匿。”这郓哥一手接过银子,自心里想道:“这些银子,老爹也够盘费得三五个月,便陪他打讼事也不妨。”一面说道:“武二哥,你听我说,却休气苦。”于是把卖梨儿寻西门庆,后被王婆怎地打他,不放进去,又怎地帮扶武大捉奸,西门庆怎的踢中了武大,心疼了几日,不知怎的死了,重新至尾细说了一遍。武二听了,便道:“你这话却是实么?”又问道:“我的嫂子实嫁与何人去了?”郓哥道:“你嫂子吃西门庆抬抵家,待捣吊基础儿,自还问他实也是虚!”武二道:“你休说谎。”郓哥道:“我便官府眼前,也只是这般说。”武二道:“兄弟,既然如此,讨饭来吃。”须臾,吃了饭。武二还了饭钱,两个下楼来,付托郓哥:“你回家把盘缠交与老爹,明日早上来县前,与我作证。”又问:“何九在那里栖身?”郓哥道:“你这时候还寻何九?他三日前听见你回,便走的不知去向了。”这武二放了郓哥家去。

    到第二日,早起,先在陈先生家写了状子,走到县门前。只见郓哥也在那里伺候,一直奔到厅上跪下,声冤起来。知县望见,认的是武松,便问:“你告什么?因何声冤?”武二告道:“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恶西门庆与嫂潘氏通奸,踢中心窝,王婆主谋,陷害性命。何九朦胧入殓,烧毁尸伤。见今西门庆攻克嫂子在家为妾。见有这个小厮郓哥是证见。望相公作主则个。”因递上状子。知县接着,便问:“何九怎的不见?”武二道:“何九知情在逃,不知去向。”知县于是摘问了郓哥口词,当下退厅与佐二仕宦通同商议。原来知县、县丞、主簿、典史,上下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因此仕宦通同盘算,这件事难以问理。知县随出来叫武松道:“你也是个本县中都头,怎不省得法度?自古捉奸见双,杀人见伤。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又未曾捉得他奸。你今只凭这小厮口内言语,便问他杀人的公务,岂非公正忒偏向么?你不行造次,须要自己寻思。”武二道:“告禀相公,这都是实情,不是小人捏造出来的。只望相公拿西门庆与嫂潘氏、王婆来,当堂尽法一番,其冤自见。若有虚诬,小人情愿甘罪。”知县道:“你且起来,待我从长盘算。可行时,便与你拿人。”武二刚刚起来,走出外边,把郓哥留在屋里,不放回家。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得知。西门庆听得慌了,忙叫心腹家人来保、来旺,身边带着银两,连夜将仕宦都买嘱了。到越日早晨,武二在厅上指望告禀知县,催逼拿人。谁想这官人受了行贿,早发下状子来,说道:“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欠明确,难以问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你不行一时造次。”当该吏典在旁,便道:“都头,你在衙门里也晓得执法,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完,方可推问。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怎生问理?”武二道:“若恁的说时,小人哥哥的冤仇,岂非终不能报便而已?既然相公禁绝所告,且却有理。”遂收了状子,下厅来。来到下处,放了郓哥归家,不觉仰天长叹一声,咬牙切齿,口中骂淫妇不停。

    武松是何等男子,怎消洋得这口恶气!一直走到西门庆生药店前,要寻西门庆厮打。正见他开铺子的傅伙计在柜身内里,见武二狠狠的走来,问道:“你大官人在宅上么?”傅伙计认的是武二,便道:“不在家了。都头有甚话说?”武二道:“且请借一步说句。”傅伙计不敢不出来,被武二引到清静巷口。武二翻过脸来,用手撮住他衣领,睁圆怪眼说道:“你要死,却是要活?”傅伙计道:“都头在上,小人又未曾冒犯了都头,都头何以发怒?”武二道:“你若要死,便不要说;若要活时,对我实说。西门庆那厮如今在那里?我的嫂子被他娶了几多日子?一一说来,我便罢休?”那傅伙计是个小胆的人,见武二发作,慌了手脚,说道:“都头息怒,小人在他家,每月二两银子雇着,小人只开铺子,并不知他们闲帐。大官人本不在家,适才和一相知,往狮子街大酒楼上吃酒去了。小人并不敢说谎。”武二听了此言,刚刚放了手,大叉步飞驰到狮子街来。吓的傅伙计半日移脚不动。那武二迳奔到狮子街桥下酒楼前来。

    且说西门庆正和县中一个皂隶李外传在楼上吃酒。原来那李外传专一在府县前绰揽些公务,往来听气儿撰些钱使。若有两家起诉的,他便卖串儿;或是仕宦打点,他便两下里打背。因此县中就起了他这个浑名,叫做李外传。那日见知县回出武松状子,讨得这个消息,便往返报西门庆知道。因此西门庆让他在酒楼上饮酒,把五两银子送他。正吃酒在热闹处,突然把眼向楼窗下看,只见武松似凶神般从桥下直奔酒楼前来。已知此人来意不善,不觉心惊,欲待走了,却又下楼不及,遂推易服,走往后楼躲避。武二奔到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在此么?”酒保道:“西门大官人和一相识在楼上吃酒哩。”武二拨步撩衣,飞抢上楼去。早不见了西门庆,只见一小我私家坐在正面,两个唱的粉头坐在双方。认的是本县皂隶李外传,就知是他来报信,不觉怒从心起,便走近前,指定李外传骂道:“你这厮,把西门庆藏在那里去了?快说了,饶你一顿拳头!”李外传望见武二,先吓呆了,又见他恶狠狠逼紧来问,那里还说得出话来!武二见他不则声,越加恼怒,便一脚把桌子踢倒,碟儿盏儿都打得破损。两个粉头吓得魂都没了。李外传见势头欠好,强挣起身来,就要往楼下跑。武二一把扯回来道:“你这厮,问着不说,待要往那里去?且吃我一拳,看你说也不说!”早飕的一拳,飞到李外传脸上。李外传啼声啊呀,忍痛不外,只得说道:“西门庆才往后楼易服去了,不干我事,饶我去罢!”武二听了,就趁势儿用双手将他撮起来,隔着楼窗儿往外只一兜,说道:“你既要去,就饶你去罢!”扑通一声,倒撞落在当街心里。武二随即赶到后楼来寻西门庆。此时西门庆听见武松在前楼行凶,吓得心胆都碎,便掉臂性命,从后楼窗一跳,顺着房檐,跳下人家后院内去了。武二见西门庆不在后楼,只道是李外传说谎,急转身奔下楼来,见李外传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还把眼动。气不外,兜裆又是两脚,早已哀哉气绝身亡。众人道:“这是李皂隶,他怎的冒犯都头来?为何打杀他?”武二道:“我自要打西门庆,不意这厮悔气,却和他一路,也撞在我手里。”那地方保甲见人死了,又不敢向前捉武二,只得逐步挨上来收笼他,那里肯放松!连酒保王鸾并两个粉头包氏、牛氏都拴了,竟投县衙里来。此时哄动了狮子街,闹了清河县,街上议论的人,不行胜数。却不知道西门庆不应死,倒都说是西门庆大官人被武松打死了。正是:

    李公吃了张公酿,郑六生儿郑九当。

    世间几许不平事,都付时人话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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