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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儿个夜里,王玉溪方走,王子楚那个小山包复又生龙活虎了起来。小郎窝在周如水的怀里一面吃着奶糕子,一面小小声地嘀咕,“小五的奶糕子最美味,阿兄的烤鱼最香甜。”说着,他白嫩嫩的小手还不忘摸摸周如水乌黑的长发,笑眯眯地念叨:“阿姐最漂漂。”

    周如水被他逗得一双眼儿都弯成了月牙,便揶揄着问他:“前头是奶糕子,后头是你阿兄的烤鱼,最后却是阿姐,你这是要吃了我呀?”

    闻言,子楚黑玛瑙似的大眼睛水滴滴地瞅着周如水,全是当了真,拨浪鼓儿似的直摇头,奶生生地道:“才不舍得吃阿姐!小五要长高高!保护阿姐!”

    说着,他更伸出藕节似的小胳膊揽住周如水的脖子,极是乖巧地将肉呼呼的小脸埋进她颈窝里蹭了蹭,献宝似的,好不认真地说道:“阿姐,兄长可爱钓鱼了!阿翁曾言,他就是渭水上钓鱼的羯奴!他自个都道,垂纶为事,足以永日。等阿兄再下鱼钩子!咱们就能一块儿吃烤鱼啦!”说到这,王子楚更又窝回了周如水的怀里,嗷呜吃下了一大口奶糕子,弯着大眼睛,笑得活像个偷了腥的奶猫儿。

    如此,这天一大亮,周如水就想起了香炉山上的野鸡味道好,便就寻思着她也能亲手打只野鸡来,在王子楚那小馋猫的食谱里占上个一席之地。

    彼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山间的林木繁多,积雪晶莹落于树杈之上,如是绒花。

    周如水一路拾阶而上,循着清澈湍急的溪流之声,直往林中走去。却她尚未寻着野鸡,就被吓了一跳。

    她见着的是一张濯濯生辉的金莲面具,面具后头,藏着一双妖娆灼人,比女郎还要秀丽的美眸。

    那一双眼,目光若电,澄澈如洗,却又还蕴藏着无数的冰冷与锐利。乖戾到只单单对上一瞬,就叫周如水想起了吐着信子的蛇,浑身上下都泛起了鸡皮疙瘩。

    如此,她真被唬得一抖,手中的琉璃弹珠也顷刻就滚落在了地上。

    琉璃弹珠落地,直惹得那人嗤笑而出。须臾,便见他颇是轻慢地朝右边看去,眼一眯,神色慵懒至极,很是睥睨地嘲道:“你们周国的小千岁,可是胆若鼷鼠的么?见了本君,竟连手中的物甚都丢了?”

    他的声尚未歇,便又听一声轻笑传来,那声音轻浅温润,全是四两拨千斤地反驳道:“她可机灵得很!只你不晓得罢了!”这话说得慢悠悠,也全在偏袒她。就似是一根细细的绳,忽然便勾在人心上绕了绕,却才一触及,旋即又收于无形。

    因这声音太是耳熟,周如水轻挑眉稍,双手拢了拢披风,便自树后探出了身去。

    这一看她才知,那人原是站在一座亭台之上,清澈湍急的溪流环绕在亭台的四周,洁白的云絮抱护着远处壁立的幽峭山岩。

    亭中更不光有他,亦还有旁人。王玉溪,谢蕴之,南宫祁,冯樘,或亲或疏,倒都是她识得的,亦都是她周国的人杰。

    见她看来,谢蕴之的瞳孔微不可见地一缩,执杯的手更是一顿。王玉溪却是抬起脸来,朝她微微一笑。

    因了他的话,那人便又朝周如水扫了来,他阴蛰的瞳孔骤黯,似笑非笑地嘲道:“是么?”

    言至此,他更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周如水,低沉的嗓音醇厚圆润,带着令人心醉的磁性,尾音上卷,幽幽地问道:“方才吾等谈至制字。皆以为,如古圭制然,古人制字,亦非苟云。譬如,四马曰驷,天虫为蚕,坡字从土从皮,谓乃土之皮。如此,千岁以为,滑字为何?”

    方才道她胆小若鼠,如今听了王玉溪的话,便就直截考教起了她的学问。金莲面具遮脸,狂妄自称本君,脾性古怪,行事乖戾。这点点看来,都叫周如水诧异地瞟了一眼面上神色淡淡的谢蕴之。

    她晓得谢家请了不少人,却她未想到,他们竟连这位也请了!若她未猜错,这红衣郎君,怕就是大名鼎鼎的宁川少主风浅楼了。

    传言,宁川城建城初时,为图击溃攻打宁川的夏国军队,曾掳夏童近万余人,杀埋于宁川城城门前,以众人纷踏,修恶灵挡道。

    传言,宁川城第九代城主,风浅楼的祖父,曾将二女下嫁魏君。却哪想魏君宠妾灭妻,将风氏二女火刑处死,处决当日,魏君亦也随之暴毙而亡。一个月后,魏国更是洪水漫天,瘟疫横绝。如此,魏人皆信,此灾此祸,皆因宁川异术。

    传言,宁川城少主风浅楼颇具宿慧,生来额绽仙莲,脚带彩光。却他从不以真面示人,向来黄金覆面,隐于幕后。他的脾性更是古怪狂放,曾与齐公子囱以性命比奢,直逼得齐公子悬梁自尽。

    彼时,齐公子囱饭后以糖水洗锅,他便以蜡烛作柴;齐公子囱做四十里紫丝布步障,他便做五十里锦步障;齐公子囱以赤石脂涂墙,他便转用花椒。后头齐君瞧不下去,赏赐齐公子囱一株高二尺,枝柯扶疏,世所罕比的珊瑚树。

    却哪想,风浅楼见了那树依旧嘲之,直截便挥起铁如意,将珊瑚掷打了个粉碎。须臾,更是半点不客气地讥讽齐公子囱道:“勿心疼了,本君还你便是。”接着,便命左右取过六七株三四尺高,条干绝俗,光耀如日的珊瑚树来。如此,齐公子囱也知再比不过,当日夜中便就悬梁自尽了。

    当然,谣言止于智者的道理,周如水还是懂的。

    却若她未记错,她年幼时,是曾与风浅楼有过一面之缘的。彼时,她顶着符翎的名头跟着长公主岱赴了千禧翁的百岁宴。

    她尤还记得,假山后头,风浅楼小小的个子,面上的黄金面具也小小的。却他面前站着个嘴张得奇大,欲哭无泪的女婢。那女婢极小声的啜涕着,他就站在她面前,哑着嗓门,极是温柔和熙地说道:“原是舌头掉了么?无事,一会便好!”

    却本这么说着,他的手中却忽的划出了两根银针,那银针直朝着女婢的太阳穴刺去,几乎是一招就毙了命。更就在那女婢倒地之时,她还听他心有不甘地漫声嘀咕,“真是蠢货!竟被吓得掉了舌头!”

    因了这事儿,她回宫后便大病了一场。从那以后,便再不去凑周岱的热闹了。

    不论是传闻还是一见,周如水对风浅楼的印象都实在太差。若是可以,她倒是不愿与他打交道的。

    却如今既是遇上了,她倒也不好退却,白白丢了她们老周家的脸。

    遂,就见她一张小脸白净通透,施施然站在树荫底下,清澈的双目弯了弯,明知他会刁难自个,仍是轻轻笑道:“若依少主所言,滑字便是水之骨了。”

    她话音方落,风浅楼便是一笑,他缓缓地扬起了下巴,面具之下,斜斜上挑的眼尾隐带着一抹暗红,先是颇为揶揄地轻嘲她道:“你倒不是个拙嘴笨腮的,尚还能认得出本君来!”说着,他的话音便是一顿,妖气十足,颇有捉弄之意地继续追问周如水道:“既如此,千岁可知,鸠字为何?”

    闻言,周如水轻轻一笑,她弯下身去,捡起了方才掉落在地上的琉璃弹珠,用手帕揩去了上头的雪,塞回荷包中后,才慢悠悠地答:“若依前例,鸠便是九鸟了。”

    “却这鸠字九鸟,可有出处?”听她如此作答,风浅楼低低一笑,那笑声颇有几分魅惑阴柔之感。

    周如水便知他这是在下套,但也好在她多的便是歪理。就见她乌溜溜的杏眼亮晶晶的,看也不看旁人,须臾,便怪是机灵地回道:“《诗经.鸤鸠》有云,鸣鸠在桑,其子七兮。这般算来,连娘带爷,可不正是九鸟么?”

    她的话音一落,亭中原还紧滞的气氛便是一松,皆是轰笑了开来。

    王玉溪更是朝她招了招手,颇是惬意地说道:“相邀不若偶遇,这一关过了,小公主便请入席罢!”

    与高士同席,本是极大的殊荣。却周如水早已见惯了谢蕴之与王玉溪,这刻,倒未有甚么欣喜之情。至她坐于客位,也只是静静听着众人谈玄,并未借此攀话。

    待听及冯樘道:“一年四季,风各有名:春为和风,夏为薰风,秋为金风,冬为朔风。”时,才不免漾出了一朵浅笑,轻道:“如今这春风和刀子似的,还算是和风么?”

    她的声音清清朗朗,悦耳至极。

    这一问,也惹得风浅楼扬起了眉,他拧起一抹佞笑,忽的,就半真半假地回道:“时令既乱,乃是癫风了。”说着,便命童子取来桑落酒共酌。

    宁川城盛产桑落酒,风浅楼此次借道梁村,便就带了几瓶上好的桑落陈酿,款待旧友。

    听风浅楼简明而要的说明了自个的来意与桑落酒的好处,周如水心头一松。再见众人喝得痛快,也不禁就盯着盏中的桑落酒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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