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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供销社沈科长有批条,我来拉棉籽饼,这是批条!”李宜忠扎好自行车,往口袋里掏皱皱巴巴的条子,那纸软得适合开屁股,不能太用劲,抠破了手指头上就沾着屎了,理直气壮往老头眼前一递。想想沈仲达,那家伙看着长得比小鲜肉稍苍老,特别招惹已婚妇女的喜爱,看着单纯,实则可甜可咸可油腻,心里肮脏得成一道自流沟。

    “这个我不看,找赵主任去,前排,里间,第三个门,自己找!”嘴上说不看,却伸出瘦骨嶙峋的鸡爪子接过去,还扫一眼:这他妈都是什么意思?

    他扬了扬手,做了要打人动作,心里结结实实骂开了,“你他妈的狐假虎威,被窝伸出个脚,你算个手吗?什么东西!”李宜忠猛地从老头手中扯过去,“噢,谢谢你!”扎好自行车,赵主任,是哪一位?他在心中嘀咕,贼眉鼠眼。

    问了几个人,有些跌跌撞撞,终于找到办公室,他一脚里,一脚门外,见屋子里有四五个人,倚在办公桌头,交头接耳,交谈着什么,他用手指在门上敲打几下,几个人停止说话,齐刷刷看向他,并不言语,“请问,哪位是赵主任?”

    “我!我就是!”有人指着自己,迎过来,“你有什么事吗?”

    “噢,是这样的,赵主任,我是南边三木公社的,吴洼子大队,贾家沟生产队的,我带人来拉棉籽饼!”他扬扬手中的条子,象是要证明什么。

    “多少?”

    “不多!五千斤!”李宜忠把条子递给赵主任,“你看一下!”

    赵主任接过条子,迎着洒进屋太阳,瞅一眼,“你带什么车来拉?”赵主任上下打量着李宜忠,“你是生产队长吧?”

    “这你都看出来了?”他退出门外,冲赵主任招招手,递上一包大前门。

    主任迎出来,却用手挡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李宜忠附在赵主任耳朵,叽哩咕噜说了一阵,悄不惊声把烟塞在主任口袋内,拍拍了他两下肩,“这是沈仲达科长的意思,咱不是也没办法?明着五千斤,实则拉走三千斤,就是这么回事,谁让他是毛不平的小舅子,咱惹不起不是?再说,就我们生产队的老盐碱地,下个一万斤,又有啥鸟用?这是大实话!”

    “你的意思是五千斤分两摊?一俩另一个仨?”赵主任的手扎煞着,象仙人掌在灵活转动,“风水轮流着转,我这个破主任得听科长摆布,这世界怎么啦?”

    “乾坤颠倒,偶尔偶尔,特殊时候是这样,马蹄靴子有时候也倒着穿一下,平衡,平衡是为了和谐不是?这个,你赵大主任比我懂,人家背后靠座山,不服不行!抽空一定请你喝酒!”李宜忠自以为圆滑老练,开出空头支票。

    姓赵的在这当口摸爬滚打多年,这小伎俩算个屁。

    “赵主任也是不易的,这个我懂,谁让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拍拍赵主任的肩,把几张拾元大钞装进他口袋,“一点儿个人意思,不多,就是个意思!”

    “不妥吧?”

    “就这样!妥了!”李宜忠按住他掏口袋的手,“赵主任,他们不认你,我认!”

    “是吗?”赵耸耸肩,心里怅然若失,回眼看看李宜忠:这个粗黑的乡下土佬冒,是个道上人,虽初来乍到,明事理,不象别的队长:抠屁眼,撒芝麻,铁公鸡上山,一毛不拔,完全公事公办,那是不开窍呀,“你叫啥嘞?”赵方年想记住他。

    “姓李,宜忠,俗气得很,不值一挂!”那张笑脸,溢出狡黠。

    “三木哪里?”

    “吴洼子贾家沟!”

    “我记住你了,只要我在,今天后尽管来找我,你忙!”

    第3章:

    刘长根和贾福生一人一辆驴车,太阳象泉水一样泼洒,在云蒸雾腾里,离城不远了,刘长根掌舵,有根绳子挂在他的车上,贾福生舒服仰躺在车里,阳光晒得醉醉迷迷。

    “我们到哪儿找他?他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刘长根困惑不解。

    “这里头有猫腻,跟你我在一起,这点儿不见亮的东西,不全爆光啦!”

    “你是说……?”

    “我可什么都没有说!”贾福生把手臂上扬,枕在头下,悠闲吹起口哨。

    “他敢!”

    “他不敢吗?什么钱他不敢使?当初李金亮、李建玉为什么如此反对他当这个队长?穷凶极恶,喂不饱!”

    “可贾云龙认他!”

    “他是云龙的一条狗,云龙指谁他咬谁,只要给好处,这小子饿虎扑食,因为林氏,两只疯狗对咬猛撕,一对龌龊的家伙!这小子比瘸子更坏,坏水咕嘟咕嘟往外淌!没他不敢干的事!”

    “贾云龙脑子坏了,用这样人为他打江山?”刘长根扬起鞭子。

    “你错了!李宜忠虽如狼一样穷凶极恶,但只要有吃有喝,会象狗一样咬人,贾家沟有他撑着,贾云龙就可腾出手来,与那些人周旋,要撬走赵步洲,他需要等待,一个时间的契机!这回,这狗日的不知道又从中挖了多少好处!”

    “那他岂不是要发达了?”

    “欲望是一口深不可测的井,象鸭嘴兽,喂多少吞多少,精卫可以填海,什么时候填满?恐怕等不到他填满,他就下到地狱去了!”

    “嗯!别人都说你是老狐狸,原来我是不信的,现在我是彻底信了,你的确有一双阴阳眼,看人看事入木三分!”刘长根把鞭子甩在驴头上,叭叭响,贴着驴的屁股,却沾不着驴毛,但这声势,让驴踢撂得更快。

    “你少拍我马屁,我可给不了你什么好处!”

    “我就不明白了:你既然这么通透,这队长你干吗不干?石队长生病那会儿,李宜忠顶多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这一晃,小二十年下来了!你要伸伸手,能有他什么事?”

    “这里头看似单纯,实则复杂,干与不干,都不要紧,没啥大油水,我劳那神作甚?”

    “周金侠是不是真的和高孝民真那样了?”看似这没头没脑,天一句地一句,实则,醋味早已从心缝中弥漫开来,象把钢丝刷子,把心刷出一道道擦痕。

    “你眼馋了?你妒忌了?你不相信是真的?”伸出手拍拍他的后背,“你想一想,别人都称呼高孝民什么?先生,再听听周氏:一口一个‘孝民’,恐怕他们早已经做了露水夫妻,你也想?”

    “他能,我为什么不能?凭什么?”刘长根不服,同为男人,同在吴洼子这片土地上,高孝民一把年纪,孙女都出阁了,他正值壮年,象一头牡牛,健壮得每天都象斗牛士,上窜下跳,跃跃欲试。

    “你小子不怕跪搓衣板?小心你家母老虎!”

    “她敢!虚张声势,让她张狂她张狂,要动真格的,她就怂了!”刘长根用手摸摸下巴,那里的髭须,象刈割的稻茬,坚硬挺拔,雄性激素,象喷泉,咕嘟咕嘟往外冒。

    “那可能是一双被人靸烂的破鞋,不一定合你的脚!没靸上,觉着好,真靸上了,没冷倒你胃口!”

    “别人靸得,我为什么靸不得?我不服!就是龌水缸,我也涮一下!要不我不得后悔一辈子?”

    “你要真的靸上,也许你恶心!除了两大坨大肉,有什么?心不平衡了?她比你年龄大,有过两个孩子!”

    “也许更有滋味!”

    “吃不着,总是好的!”

    “你说我吃得上,吃不上?”

    “你能!”

    “你操我!”

    “你是谁呀?你是二土匪!”

    太阳撩人,斜斜的光,密密如织。他们赶到那里时,李宜忠已经和那里的人,相当熟络,一包大前门,撒了几遍,早完了,他手里端着茶杯,一会儿进,一会儿出,吞云吐雾,来去自如,门卫勾着头,痴痴地望,想不出这里的子午,一个乡下来的糙人,居然混得风生水起,身上甚至散发泥土和牛屎味,土狗子一个,神气什么?

    两辆驴车,驶进院子。

    “哪儿来的?那儿不能停车!”老头儿一边指着,一边大声喝斥,这愤怒声里,有对李宜忠的不满,李宜忠连一支飞马烟都不给他敬。

    “我带来的,拉棉籽饼!”李宜忠出来,“放那儿吧,二位,天时尚早,进赵主任办公室歇会儿,然后装车!”

    “不行!驴如果拉屎在那儿怎么办?”牛不拌人,牛桩伴人。

    “不会吧?哪儿有哪么巧的事?”赵主任也出来了,有些不耐烦,“就算真有这事,也不麻烦你!”

    “这不一定!麦芒有时就掉针鼻子里,七巧奇巧,无巧不成书!”

    李宜忠用右手食指点点门卫:那意思,你牛!你厉害!“拉墙边!”

    太阳五颜六色,在屋顶上灼热打滚,天是越来越热,坐了一会儿,又一包烟撒了大半,李宜忠起身,和赵主任话别,赵吩咐小王带他们把驴车拉大厂棚里,小王指着地上几把宽口大锨,对他们说,那是你们的,含糊不清,里面有三两个工人约秤分堆。

    “二位辛苦,你们把东边靠墙那一堆,上车上,分两车,我去安排伙食,吃了饭,出城,到杨茶棚那儿喝点儿茶,睡上一觉,太阳掉下去,再走,到公社那儿,吃晚饭,胡德禄食堂,好好搓一顿!”说完,在刘长根肩上拍两下,他就出去了。

    贾福生和刘长根对望一眼。

    “狗日的,不干活,事还不少!”刘长根有一双狼眼,象钉子钉在李宜忠出去的后背上。

    “知足吧!上饼!”贾福生在他高大的肩膀上拍一下。

    太阳迷离人蔫巴,李宜忠夹着他的旧不拉几破提包,缩着脖子,兽手一样粗壮的手扎煞着,罩在眉毛上,看看,丑街陋巷里,没有一个人进出,他把提包盖在头上,蒸腾的汽浪,正在向上撞,不远处有几个棚子,他钻进一个棚子里,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女人,吊着围裙,一耸一耸胖腚,正在涮碗,冷不丁没有注意身后有人。

    “大姐,你好!”

    女人吓一跳,“你干什么?你是鬼吗?走路怎不出声?要问人别找我,我不知道!叫谁大姐呢!老娘有那么老嘛?没事,走人!别找不自在!”

    “我问一下,这儿是小饭铺吗?”

    “你要吃饭?几个人?”女人的脸如同向日葵,一脸金黄,笑容象流泻的污水,带着气味,瞬间淌到脚下。

    “哝,我是三木公社的,带人来拉棉籽饼,还有两个人,他们在上饼,回头到你这儿吃个饭!”

    “可以可以,刚才我以为你……是干那事的,来问路的,不好意思!”女人放下碗,勾搂一下垂下的长发,爬在屋顶上的爬山虎,低垂到门脑上,野野的炊烟,从稀疏的缝隙中,袅袅软软飘过,没有熏黑植物,反而将小花染得更加好看。

    “干那事?那事是什么事?”

    “你就别问了,你是正经人,心思就不要往污浊的地方跌落!”女人扑闪着大眼睛,搓搓手,“是现在弄呢,还是等你们来?水饺、面条、干饭,都可以! 有菜,也可以喝两盅!”

    “就便饭吧,回头来!”一猫腰,李宜忠出去了,他在咀嚼女人话中的脆骨,心浮躁长草,青幽的石板路上,那脚步,象钉子一样尖厉的嘴,想从陈年的缝隙中,吸咂别样的味道来。或咸,亦或淡,有苦涩,更多是五味杂陈。

    锅矿山北村,实在是具有诱惑力,城里人排斥它,嫌弃它:狐狸戴帽子,硬充大尾巴狼,我们上班,你们种地,要和我们一起吃皇粮,熬着吧,还有多少醋甜苦辣咸没有尝,乡下人羡慕妒忌恨:靠锅先熟!早早晚晚,千年王八会熬成精灵,在那里的人,有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他们虽然象补丁一样:今天这儿一块,明天那儿一块,填补着空缺,但终究没有象水和在面里,不是油,就只能如水,沉在底下,油借着水的惰性,就高高飘在上面,真正意义上的解放,还远远没有到来,要割除陋习,邓小平功不可没,历史会记住这一点。

    锅矿山北村那样尴尬存在,有其历史原因,削尖脑袋要做城市人,那是几代人的梦想,距离那儿只有一步之遥的锅矿山北村,有过刻骨铭心的体验,城里人曾经象八旗子弟,既寄生又堕落, 以至于后来的深刻改革,让他们无所适从,特别是庞大下岗潮铺天盖地席卷城市,有的人甚至自杀,那是中国迅速崛起的前夜,分娩的阵痛,绞肠杀般的痛不欲生,黎明前总是最为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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