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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瞻确信她昨夜没去寻小倌。

    因为她脖子上不见什么痕迹。

    只是看她一身官袍迎风鼓舞,广袖翩袂的身影,忽又想起谢聃那句:京中断袖皆生得这般如玉模样。

    此人虽然蚩蠢,这话却有些根据。

    许多所谓贵族名流,自诩气度超群洒脱不羁,平日里要么四处参加饮宴,要么钻进竹林清谈,更有甚者,还会花钱找名人大儒替自己作文吹嘘。

    其实有一大半盛名难副。

    大晋也的确多美男,可是能同何氏王氏这些真美男相较的,却是凤毛麟角。

    他在建康也只见过两个,其一便是易禾。

    其他颇负盛名的几个世家,相貌只能算英俊,胜在才气谈吐和身量仪容。

    再其余的,譬如脑满肠肥的、头肩一般齐的、脱了衣裳前头看是排骨,后头看是糖葫芦的,竟然也敢自命不凡。

    “可惜了……”

    司马瞻数来数去,难得长相气度都如此出挑的男子,竟是个断袖。

    ……

    “阿嚏!”

    在橙刚从外头进来,就听见易禾打了一个喷嚏。

    “公子,别是得了风寒。”

    易禾摇摇头:“不碍,可能刚才下值路上吹了点风。”

    在橙放下手里的食盒,在房间里逶迤着步子,脸上写着欲言又止。

    以往这般,定是她在外面听到什么流言蜚语,又不好意思来跟自己求证。

    所以易禾干脆问了:“有事直说。”

    在橙嗫嚅:“公子,我听街上的人说,这次雅集会成了两对呢……”

    “怎么了?”

    “这两对里,会有公子吗?”

    易禾忍不住想笑,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你说呢?我素有断袖之名,还在席间得罪了殿下,腕上戴着人牙手钏,一出手就将人烫个半死……”

    在橙没听完就拿起掸子去了外间:

    “奴婢错了,奴婢不该问。”

    易禾走到门口,故意逗她:“除了这些,还有旁的新鲜事么?譬如金街有个学堂快要授课了。”

    在橙闻言,脾气一下子就软了下去。

    上学的事公子每年都要提几回,城里就只有一座官学,离家实在太远。

    现在有了不用束修离家又近的学堂,她就知道易禾迟早还会打这个主意的。

    “公子, 能不能不上学?往日您教我的那些,也足够了。”

    易禾走过去,将她手里的抹布掸子都夺了:

    “本来我也觉得够用了,可前日你跟隔壁家的侍女夸嘴,说能替我抄书得赏钱,实际呢,一年都写不就几个字……”

    “可是奴婢一点都不喜欢读书,我是个庶民,些许识几个字就好了,读得学富五车又有何用?”

    易禾板了脸:“不行,等学堂开馆,你必得去,我给你雇辆车上下学。”

    在橙撅嘴:“卫家开馆授徒,还能缺弟子不成?奴婢还是在家替公子守着院子。”

    易禾有些想笑,这丫头还真是有点聪慧在身上的。

    前几日,卫凌确实托人带了封信给她。

    信上说本应亲自来拜谒,可是他素来名声不好,恐怕连累易禾。

    易禾当时就觉他杞人忧天:你再不好,还能有我荒唐?

    再往下看,信里还说了另外一桩事。

    一年前,卫凌打算在京城开一座学堂,无须束修,也不设试经。

    消息一布开,平民子弟投名要拜他门下者就有不计其数。

    因为大晋官学已经没落多年,士族家学大盛。

    平民的孩子想读书,只能由家人传授,或者是去外面请先生入府来教。

    所以束修就成了他们求学最大的阻碍。

    卫凌这样的家世才学,贵族想给儿孙求个座下之席都要排队,他却能分文不取给平民传道授业,本来应该大褒特褒。

    然而此间发生了一桩意外,使他遭遇了颇多挫折。

    数月前,卫凌在府中设宴,一时兴起就作女装舞了一曲。

    后来此事竟被散布得耸人听闻,人人说他是阴阳一体的孽根怪胎。

    又将之前的谣言一块起底,令他在京中饱受争议。

    后来投状的弟子来销名者已逾七成,眼见着学堂是开不起来了。

    他只能一再推迟开馆的日子。

    看到此处,易禾就明白了大半。

    这些士族名流守着士庶有别的规制,风光了几百年。

    他们见不得平民子弟进学,甚至忧心下一步是不是就要通婚、入仕。

    这些人眼中,卫凌此举就是在纡尊临卑,践踏士族特权。

    因而才编织谣言,兴风作浪,让他这个学堂未启先废。

    卫凌寻了许多办法皆不见效,最后才决定到司马瞻的雅集会上,再扮女装一舞。

    司马瞻当即答应,甚至连舞衣都与他备下。

    外人闻听,就是大晋的亲王邀人共赏男子着女装作舞。

    作得一曲,还有重赏。

    如此谁再敢置喙,就是挑衅东海王的权威。

    所谓名流皆爱追风,说不定男扮女装又成了京中最新的潮流。

    是以信的最后,他想请求易禾为他推介一名弟子。

    先替他占满名状,不至于开馆那日门可罗雀。

    易禾看罢,当下雀跃,这不是瞌睡遇上了枕头?

    她早就想寻个学堂让在橙去读两年,奈何没有良机。

    ……

    “不想读书的话,那我就替你寻个人家吧,你这个年纪若不为学业,委实没有将你拘在府中做奴婢的道理。”

    “每日给你买肉脯带去。”

    “我让卫凌亲自教你。”

    “行!”

    在橙终于点了点头。

    横竖这学是必得上了,总不能一直跟公子拿乔。

    易禾又被她气笑一回。

    “你若回想下之前那般日子,再看看我过得这般日子,就知道能一心扑在学业上才是福气。”

    在橙知道她从前的艰难,此刻安静下来再不敢嘴犟。

    ……

    易禾生在建康,三岁那年母亲病逝,她就被父亲送到千里之外的易家祖宅。

    易氏是百年世家,家学渊源,本族设有私学。

    她每日跟着先生们学四艺、诵辞章、习礼仪、伺蚕桑。

    除了武师教了几天,说她实在不是棵习武的好苗子。

    学堂里所有的课业,她都学了。

    父亲每年告假一次来探望她,那十几天就是她一年当中最快乐的日子。

    冀地气候干燥,夏热冬寒,不似建康那般宜居。

    她初至的几年,一到冬天就脸生皲鼻出血。

    那年父亲回乡,远远见到城门口一个小小的身影,鼻血在小脸上混沌成一片。

    却一直在冷风里倔强地站着。

    他又担忧又心疼,父女二人抱头痛哭。

    至此之后,哪怕再想家,她也不会当着父亲的面提及。

    父亲临别时每每叮嘱:“有朝一日先生们说你书读通了,艺学精了,为父便带你回建康。”

    有了这个盼头,她每日拼命学,努力记,宵衣旰食夜以继日。

    直到她十三岁那年,恩师和族长相继过世,她在老家无人照拂,父亲才终于将她接回了建康。

    本以为回到家中,便可同其他世家子弟一样,春日里踏青饮宴,夏日里纵情山水,秋日里赏花游肆,冬日里围炉煮茶。

    好好闲暇两年,且吃且玩且膝前尽孝,等十八岁上大中正给她定了品阶,再按部就班地入仕做官。

    可惜,父亲觉得读书的苦她吃得还不够。

    在她回去的第三日,又把她一杆子支到李姓士族的私家学堂里。

    反抗无效,继续读。

    李氏家学在大晋士族中最被趋之若鹜的。

    百年以来,数朝天子都曾将皇子公主送来进学。

    座下的子弟也不乏平流进取,坐至公卿之人。

    父亲为求一席已耗费毕生人脉,纵使她心中再不愿,也不敢不遵。

    正是在李府读书这几年里,她结识了一位故人。

    也亲手了结了自己的一段孽缘。

    彼时她自知求学不易,是以闭目塞听,每日发奋。

    许久之后才同一名李姓同窗熟谂。

    此人天资聪颖,文武双全,先生说他资质好得不似凡人,不愧是李氏的嫡系子孙。

    武她没见过,却亲见他将才得的一本八卷二十余篇的《抱朴子》三天就诵了下来。

    更难得的是他还有一副惊为天人的俊美相貌。

    彼年之子,美如冠玉。

    彼年豆蔻,不复来归。

    因学堂就设在他自家,是以他时常在散学之后邀了挚友同她一道谈古论今。

    还将学堂里极少授课的《六韬》《孙子兵法》带给她和他那位挚友来读。

    后来再相熟点,便知他有些叛逆,常作惊人之语。

    什么士族百无一用,相弃须臾。

    什么世道不良,不如归隐。

    什么研习百遍仪礼,不及上阵杀一敌。

    那时的易禾懵懂,并不知他在发什么疯,大多时候都是和他那位朋友一起仰头看天,相顾无言。

    但他真的很喜欢易禾,经常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往她的车子里塞礼物。

    有时候是条青虫,有时候是只蝘蜓。

    然后躲在暗处偷听易禾惊喜的尖叫声。

    易禾晓得要礼尚往来,但又怕自己的回礼他不收。

    只好半夜隔着墙头偷偷扔进他的院子。

    有时是攒了几个月的狗屎,有时是一挂点燃的炮仗。

    端的是兄友弟恭。

    可惜,好景不长,盛筵难再。

    突然有一天,他就离开了李家,再也没回去过。

    此后,他们也没有把酒言欢、促膝长谈的时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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