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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边塞,斜阳镇。

    夏日的午后,骄阳炙烤着大地,恒顺当铺的大门半开半合,一个瘦弱的中年伙计正坐在门后打瞌睡。十七岁的包先河踩着矮短的影子,迈进了当铺大门。伙计起身强打精神,堆着笑脸说道:“小哥,请问您有什么事?”

    包先河虽年少,却老成:“进当铺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当东西。”

    伙计追问道:“请问您想当什么?”

    包先河上下打量了一下伙计:“这个只怕你做不了主,请你们的二叔公出来说话。”

    一般的当铺里,通常有四人:掌柜的掌管一切事务。“二叔公”是鉴别估价的人,他和客人谈好价钱后,再由票台先生写好当票,最后由俗称“追瘦猫”的伙计收捡入库。伙计的脸微微一红,竟然被这少年说中了,他不过是这个当铺的“追瘦猫”,外号也叫瘦猫,就是个跑腿的。在恒顺当铺,其他三人都是股东,唯独他是不久前被收留的打杂人员。

    瘦猫知道少年有见识,便赔着笑脸说道:“天热,二叔公还在后屋休息,我这就去叫。”

    不一会儿,二叔公和票台打着呵欠从后屋走进前厅。二叔公稍有不满地问道:“这位小哥,请问您当什么?可否让老朽掌一眼,也好给您出个价。”

    包先河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枚短刀。那枚短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二叔公轻笑了一声:“这样的刀,我们不收,不值一当。”

    包先河没有看二叔公,只是直直地盯着刀锋说道:“我要当的不是这把刀,而是另一样东西。”

    包先河缓步走向桌边,将左手小指放在桌上,右手突然举起短刀,狠狠地斩了下去。一截小指夹带着血迹从桌上跳起,又掉落在桌边。血,从断指间汹涌而出。包先河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脸疼得煞白,却紧咬牙关,一声也没哼。他捡起那截断指递到了二叔公的面前,强挤出一丝笑容,道:“这,可值得一当?”

    二叔公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此少年年纪不大,骨子里却有一股狠劲,可见来者不善。二叔公向一边的票台先生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叫掌柜,然后拱手说道:“这……恐怕不妥吧?”

    包先河并未接茬,举着断指说:“您看,一千两白银如何?”

    一根断指就要一千两白银,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二叔公沉吟了片刻:“小店能在斜阳镇立足,也绝非平庸之辈,你的这个要求,恕难从命。”

    包先河缓缓说道:“在下来此,只为寻找家父多年前的故人,现虽然打听到对方住处,但怕初次登门,空手失礼,所以有此一当,还望成全。”

    “你的事与小店无关,请回吧。”二叔公语气僵硬,拒人于千里之外。

    包先河也不恼,反问道:“二叔公可曾听说过斜阳镇的‘中原三鬼?这三人正是家父包振风的故人。”

    二叔公身躯微微一震,但随即摇头说道:“从来没听说过。瘦猫,送客!”

    说话间,内屋传来一声有力的咳嗽:“二叔公,给他银子!”掌柜的和票台先生已悄然入屋。掌柜的面沉如水,一脸凝重,二叔公只好点头,吩咐票台先生开出当票,将一张银票交在了包先河的手里。

    包先河也不客气,揣上银票,离开了当铺。瘦猫呆呆地站在门口。掌柜的怒喝了一声:“瘦猫,还不赶快收拾!”

    瘦猫一激灵,赶紧应声。

    2

    入夜,恒顺当铺内,瘦猫已回库房睡觉去了。掌柜、二叔公和票台先生三人坐在一盏油灯之下,谁也没有说话,但他们心里都明白,今天当铺发生的事,不是一个好兆头。

    十年前,“中原三鬼”是江湖上无人不知的江洋大盗。三人都是顶尖高手,心狠手辣。三人劫杀的多是大户,惊动了官府。于是官府令北神捕包振风将三人缉拿归案。据说包振风和“中原三鬼”在青峰之巅恶战了一天一夜,将三人都打落深崖,此案才算终结。想不到十年之后,竟然会有人在此边塞再次提及“中原三鬼”,而且此人还是包振风的儿子,其中定有蹊跷。

    终于,二叔公首先打破了沉默:“没错,包振风当年确实放过我们三人一马,并让我们来此容身。但如今,包振风已死于响马沉刀客手里,他的儿子为何会找到我们,难道仅仅是为了一千两银子?”

    票台先生一声冷哼:“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给他一千两银子,也算是还了当年一个恩情。如果他还敢上门没完没了,大不了我们亮明身份,做回自己,他一个少年又能怎样?”

    掌柜一声长叹:“想不到远离江湖这么多年,江湖是非还如影随形。既然摆脱不了,那么只有静观其变了。”

    三日之后,阳光依旧毒辣,包先河又一次来到了恒顺当铺的门前。

    掌柜、二叔公和票台先生都冷冷地看着包先河。包先河倒也不怯,礼节性地微笑了一下,取出短刀和那张一千两的银票置于桌上,叹了一口气说道:“一千两银子,仍然见不到家父故人。二叔公,这一次,我要当另一样东西。”

    二叔公面有愠色:“这次又要当什么?”

    包先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项上的人头,一万两,行吗?”包先河说罢,提刀引颈。

    当铺内,悄无声息,没有一人阻拦。包先河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店内的人都以为他不敢自刎,而在等着一场好戏呢。包先河一手提着发绺,另一只手没有一丝犹豫准备发力,仿佛真的要将自己头颅割下。短刀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不出意外,这一刀划过,他的人生也走到尽头了。

    “叮”的一声,一道白光闪过,包先河手上一阵酥麻,手中的短刀已被打落在地,脖间仍被划伤,有血渗出。打落短刀的是一个茶碗盖,茶碗盖和短刀同时落地,四分五裂。

    掌柜捧着一只缺盖的茶碗,雾气袅袅。掌柜的深喝了一口茶,抬头说道:“包公子,有事就直说吧。没错,我们就是‘中原三鬼。”

    包先河眼中有泪渐渐蓄起,突然双膝跪地:“鬼叔,家父曾一再告诫我,不要轻易叨扰各位前辈,但我报仇心切,还望原谅!”说罢,他含泪道出了此行原委。

    边塞有一帮响马,为首的人称沉刀客,因常年携带一柄大环刀而闻名。沉刀客带着一帮马贼烧杀掠夺,无恶不作。一年前,北神捕包振风受命来边塞剿灭沉刀客,然而却在与响马的较量中身受重伤,若不是他仗着那一身好武功,只怕是要身死当场。

    包振风负伤回家后,家人才知,他并非不是沉刀客的对手,而是在交战之前已经中毒,纵有一身武艺也无法施展,最后才落败而归。不久后,包振风饮恨而亡。临终之际,他告诉儿子,当年曾和“中原三鬼”有过交情。这三人貌似大恶,却都是杀富济贫的好汉,只可惜走错了路,为官府所不容。这三人如今隐居于边塞斜阳镇的一家当铺,以后如果遇上什么困难,可去寻找这三人,但有个前提,如果三人不愿表明身份相认,不可强求。

    包先河此次来斜阳镇,要找到沉刀客报仇。他自知年幼,武功尚浅,而沉刀客来去无踪,还有一帮马贼跟随,若想报仇,无异于登天。所以,他想来求助“中原三鬼”,但又必须谨遵父命,只好出此下策。

    包先河的目的很简单,他也想好计策,欲将沉刀客引到当铺中来,到时候,再合“中原三鬼”之力,将沉刀客斩杀,以报父仇。

    掌柜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沉刀客带着一帮马贼横行边塞,我们一直都因为交着‘孝敬才不受干扰。况且他行踪飘忽,连官府也无法剿灭,凭我们三人之力,恐怕……”

    包先河跪地不起,手拾短刀:“鬼叔,我此来已抱必死的决心,如果不能报仇,我情愿死在您的眼前,还望成全。”说罢,包先河决绝地又将短刀横于颈上。刀刃再次在他的脖颈间割出血痕。

    “中原三鬼”相互而视,终于,掌柜的起身叹道:“不愧是北神捕之子。冲着你的这份血性,我们就帮你这一次,哪怕搭上老命和沉刀客一战,也算还北神捕当年的一个人情。”

    3

    恒顺当铺最近接到一单大生意,四处举债,只为收购一把宝刀。此刀名为赤刀,乃上古名刀,是当年武王伐纣时所佩之利刃,削铁如泥,曾为周国重器,价值连城。

    这一日,斜阳镇的古道上,一队快马卷起一路烟尘。为首的那人面目凶悍,手提大环刀,正是马贼之首沉刀客。

    沉刀客一行径直来到了恒顺当铺门前,勒住缰绳。掌柜的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大当家到此,有失远迎。小店的‘孝敬本月已交,不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沉刀客哈哈一笑:“听说你店收购了一柄宝刀,我带着兄弟们来见识一番。”

    掌柜的面露为难之色:“只是普通的当品罢了,不值一看。”

    沉刀客面色一沉:“怎么,不舍得?”说罢,他抖了抖手中大环刀,铁环相击之声不绝。

    掌柜的无奈地说道:“不敢。只是……小店库房太小,能不能请弟兄们在店外候着,只请大当家一人随我来?”

    沉刀客随即下马,吩咐众马贼:“你们在门外等我。”说罢,大摇大摆地跟随掌柜的进了当铺。

    库房在后院之中,掌柜的在前方带路,打开了库房门锁。沉刀客大咧咧地推门就进,忽觉门内一阵凌厉的刀风迎面扑来,沉刀客凭感觉提刀一挡。两刀相交,火星四溅。沉刀客立即借势向外倒退,而此时掌柜的剑已出鞘,虚虚实实分几路刺来,这一剑,几乎封死了沉刀客的退路。

    沉刀客果然名不虚传,猛地丢去重心,狠狠地摔倒在地,堪堪躲过了剑刺。他就地滚落至后院,随即迅速起身,一手执刀防范,一手两指相扣成环,往口中送去。一声尖利的唿哨,响破云天。

    院内二叔公大喝一声:“不好,他在求救!”手中铁棍夹杂着风声攻去。

    库房内的包先河,院内的中原三鬼,已将沉刀客围在正中。沉刀客再也无暇他顾,只能提刀应战。大环刀势大力沉,中原三鬼的一剑,一棍,一矛,加上包先河的一刀,仍然占不到上风。来来往往,已不下十回合。

    若不及时将沉刀客拿下,等马贼一拥而进,事情就麻烦了。掌柜一声怒吼,中原三鬼同时欺身而进,分上中下三路向沉刀客攻来。沉刀客手中大环刀舞成一团,逼退三鬼,猛然纵身一跃,向院墙上蹿去。

    沉刀客想逃!放虎归山,后患无穷。电光石火之间,包先河扔去手中刀,全身跃起,全然不顾安危,竟抓住了沉刀客的脚踝,死死拖住。沉刀客再次落入院角,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大环刀急急砍向包先河。包先河手无寸铁,眼看就要成了刀下之鬼。

    中原三鬼同时惊起,二叔公和票台先生手执兵器,急扑向前。滞后的掌柜已不容细想,手中长剑脱手而出,直直地飞向沉刀客。沉刀客只好挥刀来挡,而此时,二叔公的铁棍已砸向他的胳膊,票台先生的矛也直向他腰间刺来。大环刀击落了飞剑,沉刀客又硬生生用胳膊挡住了二叔公的铁棍,另一只空手抓住了矛尖。这一击,中原三鬼倾尽全力,沉刀客也是拼尽全力才接下了这一招。

    然而,倒身在地的包先河,已从怀中取出短刀,深深地扎入了沉刀客的腿中。

    一击得中,包先河立即翻身而起。受了伤的沉刀客再也无力对抗四人,很快被击倒在地,大环刀也丢落一边。掌柜的命令道:“包公子,先将他绑好!二弟三弟,速去门外守住马贼!”

    三人急急来到门外,却见门外一番景象,更让人吃惊。

    一众马贼正围在门前,作势要进门,可谁也不敢上前。因为大门外,瘦猫正手执门前偌大的石狮,舞得呼呼生风。此石狮,重若千斤,如是不小心被扫中,非死即伤。

    众马贼正犹豫间,又见中原三鬼手持兵器出现,当即明白沉刀客恐已遭毒手,其中一人一声唿哨,众马贼瞬间作鸟兽散。

    掌柜的回望瘦猫,无奈一笑:“我兄弟三人瞎了眼,不知店中还有此等高人。瘦猫,你到底是什么人?”

    瘦猫放下石狮,一声轻叹:“神捕分南北……”

    票台先生惊呼一声:“你就是南神捕公孙跃?”

    瘦猫默默点了点头,将石狮放归原位。

    4

    沉刀客没有死,被绑的他破口大骂:“你们算什么英雄,四个打一个,赢了也不光彩!”中原三鬼相视一笑,他们本不是英雄豪客,只为还故人一情,所以也不再辩解,剩下的事就留给包先河吧,更何况,还有南神捕公孙跃已表明身份。

    包先河手执尖刀,怒目而视:“沉刀客,你若不是下三滥,下毒给包振风,你会是他的对手?今天,我要将你碎尸万段,为父报仇。”

    沉刀客哈哈大笑:“想不到,你是北神捕的儿子。也罢,落在你的手上,我无话可说。可是神捕之死,却与我无关,给他下毒的并不是我。”

    “什么?那么下毒的人是谁?”

    沉刀客斜了包先河一眼:“小子,你只知道报仇,哪里知道人心险恶?毒杀你父亲的人,连你父亲自己也想不到,因为正是他们自己的边塞守将。”

    “胡说!边塞守将同为朝廷效力,为何要杀我父亲?”

    沉刀客惨然一笑:“边塞守将,一直和我们来往,他表面上要平定我们,实际上却与我称兄道弟。并不是我与他有甚交情,你想想看,如果没有了响马,一切安定,他又哪里向朝廷要得来银子?都说江湖险恶,哪及得上人心险恶?告诉你这些,不是我沉刀客怕死,是因为我也佩服神捕,不愿落下杀他的罪名。小子,我说完了,你动手吧!”

    包先河尖刀落地。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为父寻仇,竟然只寻找到这个可怕的真相。然而,已决定坦然受死的沉刀客,还有说谎的必要吗?

    5

    南神捕公孙跃押走了沉刀客,一切都将昭然。关于中原三鬼.公孙跃笑言,北神捕已经结案,与他无关。

    不久后,养寇自重的边塞守将东窗事发,服毒自杀。

    几年后,边塞之上,又崛起一支响马队伍,其首领是个年轻人,据传他曾是北神捕的后人,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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