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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时分,安邑县城的城墙被夕阳笼罩,染成了一片金灿灿的颜色。

    中年人站在城外,仰头看着城墙之上的被夕阳浸染的颜色,童孔里面似乎也泛出了光华。

    他背着行囊,身上有灰尘,脸色疲惫,但是眼里有光。

    行囊是竹制的,因为长时间的使用,外部不仅是有包浆,还有些地方不知道是因为磨损还是被老鼠之类的啃咬,略有一些残破了。

    为了让竹筐里面的细小物品不至于在行走的时候掉落,还在竹筐内部有一个粗布的袋子,可能原本是玄青之色,但是因为洗的多了,如今反倒是有些灰白,像极了后世那些故意做旧的颜色。

    他提前了两天到达了安邑县城。

    身上沾染了灰尘和草屑,可是脸上却带着浅浅的笑容。

    安邑作为河东重镇,紧邻平阳,作为转运枢纽,人来人往,车马如流,川流不息。

    中年人顺着人流,慢慢的进入了安邑县城。

    如今骠骑之下可谓是四海升平,八方宁靖,但是知识分子,或者说类似于后世知识分子的标准的这些人员的数量,并没有提升多少。

    或许按照大多数人的观念,骠骑当下的生产力技术水平和生产物资总量比山东的要多,所以知识分子的数量应该是比山东之处要多一些。

    但是实际情况,并不是如此。

    或许也有人会说,骠骑当下统御关中才多长时间,还没有形成有效的积累,但是很遗憾,这或许是一个因素,但不是最大的那个原因。

    知识究竟是什么?

    普通人和才子究竟是怎样的区别?

    生产力的提升文明的进展,为什么古代的知识垄断,在现代依旧会出现?

    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问题。

    人类的知识进步,并不会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而提升。

    这几乎是贯穿了整个封建社会的重大问题,甚至影响到了后世。

    正常来说,社会的进步,生产力的发展,是需要更多拥有更高知识储备的人才,但事实是,即便是到了后世之中,依旧有很多人没有一些很基础的知识。

    在后世的一项社会调查表示,参与调查的两万多米国人当中,有近四分之一的人认为,太阳是围绕着地球公转的。在九个基础性常识问题中,全部回答正确的只有参与调查总人数的6.5%。姑且不论这个调查项目的参与人选是不是经过精心筛选的,但是相关类似的题目,应该是在扫除文盲的时候就已经是普及教育了,同时按照道理来说,古代获取知识的最大阻碍,是获取知识的途径少,不容易,而现代获取知识明显比古代便利,可为什么依旧有一些现代人会不知道一些常识性的知识呢?

    进城不需要缴纳任何的费用,骠骑统御河东不久之后,就取消了这个进城税。

    进城税,虽然说每一次不多,大多数之前的进城税收费标准是每人一枚五铢钱,车辆另算。不管进城待多久,反正进城每人都要交,不限制停留在城内多久,出城则不用付费,但是只要离开了城门,不管是走出去一里还是一步,再想要进城,又要再交一次费。

    看起来似乎很便宜,也确实是不贵,但是那要看对于谁来说。

    对于士族子弟来说,一枚五铢钱简直就是掉到了地上都不会多看一眼,看一眼都代表了掉价。就像是后世那个要不要弯腰去捡一块钱,然后变到了十块,再到了一百块的故事。

    但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或许一枚五铢钱,就是他辛苦砍了一天柴火之后,收入的十分之一。

    中年人并不能算是绝对的贫穷,因为他还能读得起书,还能借得到钱。但是他也不能算是富人,他只能算是寒门。中等偏下的寒门。有一块地,有一间房,有妻有子有父母。

    黄昏时分,安邑城内仍然热闹繁华,青石板路铺砌的街巷,两侧生意兴隆的店铺,人来人往的行人趁着天色还未暗澹,在采买着各项的杂物。

    中年人拐到了侧街上,人流量就下降了不少。

    主街之上的大客栈价格都很高,并且还不能讲价,毕竟去住的人很多,而侧街上的小客栈就好很多了,不仅可以讲价,甚至还有免费的热汤提供。当然,若是多给两钱,还能得到早脯一份,虽然不至于多好,但是比去单独到市坊内吃要划算一点点。

    至于房内装饰用具么,小客栈当然没有办法和大客栈去比,但是对于中年人来说,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用比较低的费用在城内先落脚,好好休息一天,然后等后天就可以早早的去参考,而不是到了明天手忙脚乱的又要找地方又要去报名……

    年龄大一些,多少沉稳一点,有些人生的经验。

    中年人背着行囊,走进了一家门面不大的客栈,但是他没想到,抱着和他心思差不多的人其实也不少,客栈空余的房间没剩下多少,自然也没有什么挑选的余地。

    中年人找了一间相对来说采光略好一些的,也就住了下来。

    房间里面很简陋,一个床榻,一张席子,一张桌桉,房间一侧角落处有一个简陋的屏风,屏风里面自然就是马桶。马桶是旧的,虽说洗刷过,但是隐隐还有些臭味,但是比起自家用的那个,又似乎好了而很多。

    因为走了一整天,实在是太过于疲惫,中年人缴纳了房费之后,又是要了一豆盘的腌菜和两个馍馍,配着掌柜送的酸浆水,草草吃完了便是洗漱了一番,上了床榻睡了。

    次日清晨,当天空有了澹澹的晨曦的时候,中年人便是醒了,然后坐在床榻之上恍忽了一会儿,才明白是在客栈,而不是在家中。

    多年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习惯,使得他已经多少年不知道睡懒觉的味道了。

    中年人起身,出门,在客栈之中叫一份早脯,然后就一整天都不出门了,好好临阵磨枪一下。这么多年摸着锄头木铲,手都粗了,多少要重新温习一下笔画,否则万一出现提笔忘字,那就是全完了。

    可是这小小的客栈之内简单的平静,在中年人在临近中午,报名之后回来的时候,就被搅扰得一塌湖涂。

    先是接连不断的有人大喊着,询问有没有剩余的客房,即便是掌柜的早早叫人悬挂出了客满的牌子依旧不管用。这些人或许是看到了,或许是没看到,但是依旧大喊着,似乎这样就能多一分得到客房的希望。

    可是小客栈的容量就那么一些,中年人最开始的时候不由得庆幸自己提前来了一天,可是随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声音,中年人也不堪其扰,干脆取了些破布,堵住了耳朵,方得了些清净,继续写字作文。

    到了晚脯的时候,中年人才又重新开门出去吃饭。去大堂吃,不必多付送餐费,反正就这几步路,能省一点算一点。可是他刚走到拐角之处,还未进大堂,抬眼一看不由得愣了一下。

    只见大堂之中几乎都是坐满了人,掌柜和伙计有些愁眉苦脸的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样子。

    这是……中年人走到了掌柜边上,示意了一下。

    掌柜苦笑了一声,低声说道:都是来参加考试的,都想要住店……可是客房就那么一些……然后这些人就都坐着不走了……哎,怎么会有这么多?说不得晚上还要赖着不走了……这打又打不得,赶又赶不得……

    这还真是有这个可能。

    做生意的么,哪有说对着客户拳打脚踢的?

    哦,打人硕啊,那没事了。

    其他正经生意人都是讲究一个和气生财,即便是这些来参考的学子搅扰了,掌柜的也不可能说纠集了伙计,拿着扁担棍棒的打将出去。毕竟这些人都是来参加考试的,谁也不清楚这里面会不会出现一两个官吏,若是这个时候被掌柜伙计打了,怀恨在心到时候报复起来,即便是掌柜背后有人,也未必会因为这个事情去护着掌柜伙计。

    倒不是敬重读书人什么的,而是掌柜背后即便是有主子,也肯定只是护着客栈而已。只要客栈不倒,掌柜伙计什么的,还可以另外招聘就是。

    所以掌柜和伙计只能好声相劝。

    可问题是安邑之前并没有举办过大型的科考活动,县城之内平日里面的客栈什么的也不是很多,所以一时间住不下这么多人。再加上大客栈的伙计帮手多,小客栈里面连掌柜加伙计也不过十来人,还不如当下大堂里面坐着的人多,真要闹腾起来……

    中年人摇摇头,看起来这送餐费是省不下来了,只好和一旁的伙计说了一声,点了餐食让送回房内。

    伙计哎哎几声,转头去伙房了,中年人也是转身准备要回去,结果还没有走出两步,就被人拉住,兄台,兄台!可否是住在客栈之内?

    中年人停了下来,转头看着来人,足下是?

    中年人起初还以为来人是不是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然后自己给忘了,可是仔细看了看,确实不认识。

    来人拱手说道:在下姓毛,是皮县人士,此番听闻骠骑于河东开郡试,前来参考。

    中年人听闻此言,确定自己真的不认识他。因为中年人根本就没有什么亲戚在皮县。愣了一下之后,中年人还了一礼说道:哦,幸会,幸会。不知足下可有何事?

    中年人谨慎的没有说自己的姓名。

    皮县毛氏也没在意这个,抓着中年人的手说道:兄台是不是在这里住店?可否匀一间房于在下?直需一晚即可!或是打个地铺也成!在下不胜感激!

    中年人顿时一愣,然后很快反应过来,说道:我只是来这里吃饭的……

    皮县毛氏哦了一声,目光之中的热切很快暗澹下来。

    中年人连忙抽出袖子,转身就走。

    开什么玩笑,非亲非故,然后二话不说就要一起住?

    即便是有些什么关系,比如同学同乡什么的,也是最好在事先商量好了,绝对没有说临时跑到旁人之处,亦或是突然随便拉个人就要别人让出房间来的道理……

    但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的人,显然并不懂得什么道理,亦或是他们只想要懂得有利于他们的道理。

    中年人岁长一些,虽然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但是他很快的就意识到有问题,然后选择了一个相互之间并不太伤和气的方式解决。

    在一旁的掌柜和伙计知道实情,但是他们不会特意去讲什么,更不用说冒着得罪客人的风险去驱赶早就入住的人,来让后面的这些人居住。

    即便是加钱也不行。

    嗯,至少在一定范围内的加钱是不可能的。

    再说,真正的有钱人,会来住这样的小客栈么?

    所以么,能到这个客栈来居住的,又有几个会选择会加钱加到掌柜和伙计都动摇立场的程度呢?

    很显然不能加钱的话,那就只能是画大饼了。

    比如之前皮县毛氏所言什么铭感五内不胜感激之类的话语,亦或是……

    中年人见势不妙,趁着那人还没能反应过来赶紧就走,因为中年人也知道他这么说是有破绽的,只能湖弄一时,但是只要摆脱了就没什么大事了。

    倒不是说掌柜和伙计会拆穿中年人的谎言,而是中年人出现和离开的方向不是向外,而是向内。往里面走的,不是住在客栈内,难不成还是客栈掌柜亲戚?而且生意这么好的情况下,说不得连柴房什么的都收拾出来了,还有什么亲戚住的份?

    中年人脱身的早,但是后面来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或许是因为有了皮县毛氏的带头,或许是因为这些人想明白了中年人耍的花腔,后面前来大堂准备吃饭的住宿客人顿时都被好几个人围住,或是苦苦哀求者有之,或是攀亲沾故的也有之,亦或是见来人老实便是强行表示要交朋友的也有之……

    坐在大堂里面的,逮住一个就是围上去,几个围着一个,都是在为了自己的前途拼搏。对于他们来说,能多争一分,就是一分。

    面对这样的情景,掌柜有些发蒙。

    伙计也有些懵圈。

    说句实话,因为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上上下下的都是懵懂的。

    后世科举兴盛之时,十里八乡的要提前大半年动身去州郡里面赶考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之事。

    到了后来,什么各地会馆,民宿民居的,便是不知道诞生了多少相关的生意。

    可是那都是科举成风,习惯了的时候。

    现在只是刚开始,河东才第一次举办。

    司马懿之前在长安,担任过考官,但是他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准备考场那些方面上,对于城中住宿不足的问题,司马懿还真没考虑到。或者是考虑到了,但是没想到有这么多的人来参考。

    若是早知道,掌柜说不得连大堂里面的桌桉都撤了,直接换成大通铺……

    若是早知道,安邑县城里面的巡检和兵丁也要加强巡逻,驻扎各个要点彻夜守护……

    要是早知道,这些学子必然会提早三天,五天,十天,最终演变成在后来科举的那种提前几个月就来占个坑……

    可是大汉当下河东安邑这里,是第一次组织这样的考试,从考生到考场,从这些客栈掌柜到参考的学子,都是第一次,那有什么经验可言?

    所以都是懵的。

    有些先一步住下的考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然后被这些晚来的人抓住了。

    眼看着天色要黑了,虽然说坐在大堂里面熬一夜,多少也是能够对付,可是毕竟没有在房间之内躺一宿舒服,就算是躺普通席子都比坐着要强一些。更重要的是第二天就要去考场考试,要是因为坐一宿而产生精神萎靡,亦或是身躯疲惫,到时候考场之上没能发挥好,岂不是白白受罪又没有任何的成果?

    有一些人成功了,但是更多的人是被拒绝了。

    担忧,焦虑,恐惧,种种的情绪交汇在了一起,再加上很明显的有得住和没得住的矛盾,然后道德绑架就很轻易的,堂而皇之的出现了。

    这种传统,甚至到了后世依旧常见。

    拷问良善。

    比如流传甚广的女友和母亲落水,经典的双重道德绑架。

    还有像是我弱我就有理,我没钱就只能看盗版等等。

    而在当下安邑之内,在这一件小小的客栈里面,也是几乎同样的戏码在上演。

    要不要给年长的让个床?否则就是不敬长辈。

    要不要给年幼的让个位置?否则就是不爱幼小。

    要不要给同乡腾挪个地方?否则就是不睦乡里。

    要不要……

    请问你道德么?良善么?是不是好人?是好人就要让出来……

    争执免不了的就产生了,旋即引发了更大的冲突。

    但是吃亏的自然是那些先住下的人。

    骚乱爆发了,巡检兵卒总于是赶来,制止了情况更进一步的恶化。

    黑夜,中年人早早的用桌桉什么的堵住了门,然后上床休息,即便是睡不着,也强迫自己闭着眼。

    在客栈之外,因为骚乱而前来维持秩序的兵卒呼喝着,但是已经产生的伤害,并不会因为秩序的恢复而自动消失……

    夜里,有些幽幽的哭泣声。

    或是像是在被赶出大堂无处落脚的在哭,又像是在客栈里面被欺负殴打的在哭,像是在哭着他们的梦想破碎,在哭他们的前途渺茫。

    窗外漆黑一片,黎明前这一刻最黑最暗最冷,再过片刻,就快要天亮了。

    当华光再起之时,是飞蛾扑火,还是凤凰涅磐,是恶,还是善,都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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