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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草。

    黄土丘。

    三色骠骑军旗帜。

    在高地上值守的兵卒,警惕的眼神望着四周。

    道路一旁的河岸浅滩上,兵卒在帮着战马洗刷。战马乖巧的站在水中,只是偶尔用长脖子和主人碰一下,不知道是在敦促,还是在表示亲昵。

    次日天明的时候,司马懿追上了败逃而来的司马孚,旋即收拢残军,徐徐而退,直至和许据的部队接上了头之后,才驻留下来。

    司马懿没有建设营地,而是像游牧民一样在野外构建出了内外三圈的防御体系。外部游弋部队,内圈休息区域,核心以及辎重区域。

    许据的步卒营则是落于司马的后面。

    司马这样的设置营地,好处就是随时都可以走,坏处就是没办法很舒适,休息不够好。

    战争是一种抉择,不同的选择最终决定了不同走向。

    而显然的是,司马孚的选择,并不是一个好的方向。

    狼狈不堪的司马孚逃到了司马懿之处,司马懿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呵斥,只是剩下了平静。司马孚这一次的败落,比在北屈的时候还要凄惨,同时内心也更加的沮丧,几乎是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就像是一个行尸走肉一般,对于外界半响都没有什么反应,一直到了第二天日落的时候,才算是勉强恢复了神志。

    司马孚的伤势原本就没有好,现如今越发的沉重,伤口二次迸裂,医师好不容易才勉强止住血,但也注定了无法继续在骑马,也就无法跟随继续作战了。

    这几乎就意味着司马孚在这一次的河东战役里面,将要以一个极不光彩的结局落幕。

    许据来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

    许据是聪明人,他知道这事情,还是要司马家自己先处理。

    两名兵卒带着司马孚到了河湾之处,司马懿正坐在一块大石上,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问题。甲胄之外的战袍,在寒风当中鼓荡。

    『兄长……』司马孚弯腰恭立,脸上和身上带着些血污,嗓音沙哑,就像是吞了燃烧的木炭。他年岁比司马懿小,但是现在看起来至少比司马懿要多了十几岁。

    司马孚失血过多,嘴唇的颜色都是白的,似乎被风一吹,都要摔在地上。

    司马懿的神色很平静。

    平静得让司马孚有些害怕。

    『十年春,齐师伐,公将战。』司马懿平静的声音响起,就像是根本没有因为司马孚的战败而受到任何的影响,『这篇文章,你必然读过……』

    司马孚愣了一下。

    『还记得吧?』司马懿淡淡的声音在风中响起,『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兄长是说我愚笨?』司马孚说道。

    司马懿声音平缓,『若是你连这个都想不明白……你就该死了……知道么,我杀了一个曹氏,也就够了,现在你……这是逼着我一定要杀第二个……』

    击败,击溃,击杀,这难度是一个个的台阶往上升的,想要击杀敌将,不仅要有天时地利人和,还要有一份的运气。就算是在游戏里面,带着血皮逃走的,也是比比皆是。

    司马孚身躯微微有些僵。

    肉食者鄙,不是说食素就有多么好,而是指代统治者脱离了实际。脱离实际的统治者,往往体现出何不食肉糜的情况,这不是他们智力上问题,恰恰相反,如果说统治者为了维护他吃肉的权利,展现出来的聪明才智远远会超出了一般的百姓,就像是曹刿自己,同样也是肉食者之一。

    至于历朝历代当中总有一些皇帝是属于低能儿,但是这种低能儿在其他素食者,或是贫苦者家庭也同样会出现,并不能具备代表性,甚至在基层贫苦百姓当中,因为营养不良出现低能儿的概率还更比肉食者更高。

    所以单纯的说吃肉会笨,或者说统治者都是傻子,那么就是真的傻了……

    司马懿的意思,当然就是说司马孚在这一次战事上,想当然了。

    凭什么猎物就永远都是猎物?

    一路追杀,就没想过会被反过来猎杀?

    狂妄自大,放松警惕,有没有决死一搏之心……

    『想明白了?』司马懿问道。

    司马孚低头:『明白了。君子当务本……本立,方而道生……』

    他贪心了,忘记了『本』。

    司马懿呼出一口气,『那好,那你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

    『我……』司马孚说了一个字,便是停顿下来,沉默了。

    『刿进见王,何所言?』司马懿问道。

    司马孚沉默了片刻,说道:『公曰衣食,牺牲皆不得战,唯有司狱……所正……方可一战。』

    司马懿闭上眼,叹了口气:『然。』

    司马孚弯下的腰,就像是折断的旌旗,语气悲怆,『兄长……』

    『去罢。』司马懿叹息道。

    司马孚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说一些什么,但是最后什么都没说。

    司马懿呼出一口气,『我会尽力斩杀了夏侯……』

    司马孚长拜,『多谢……兄长……』

    司马孚没说自己重伤,司马懿也没有问。

    几名护卫走上前来,微微朝着司马孚说了一声抱歉,便是打去了司马孚的头冠,除下了其印绶,然后押着司马孚上了囚车,一路远去。

    从始至终,司马懿都没有回头。

    他虽然至河东领军,但他依旧还是大理寺卿,并未卸任。

    许据从远处走来,看着司马孚被押送着远去,挑了挑眉毛,也没有说什么求情的话语。他和司马懿不熟,来这里只不过是因为领了荀谌的命令前来支援罢了。

    明面上,河东只有两支机动部队。

    一支是司马领着的骑兵,另外一支则是许据统御的步卒。骑兵部队现在因为司马孚惨败,五百人只剩下了两百多逃了回来,导致司马懿现在所有的人马数目缩减到了不足七百。而步卒部队则是在剿灭了风陵渡曹军之后,也有些折损,另外还需要在风陵渡留下两千驻守,所以现在许据统御的步卒数量也同样只有原来的一半,两千多人。

    『你准备怎么做?』许据站到了石头的一旁,和司马懿一样看着远方。

    那边是平阳的方向。

    『曹军一定会去打平阳。』司马懿说道,『他在兜圈子,但是实际上他的目标就只有平阳。』

    『这倒是没错,』许据点头说道,『不过如果我们驻守平阳,那么岂不是任凭曹军在河东肆虐了?』

    『所以我要跟上去。』司马懿平静的说道,『跟着他,咬着他,拖住他的脚步……直至他转过头来打我们……然后……』

    司马懿的目光转向了不远处的河道。

    许据沉吟了一会儿,左右张望了一下,『在哪里?这里?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埋伏。

    最普通最常见的策略。

    这里地势并不险要,周边也没有什么坚固险峻的石壁。一侧是一些并不高的土丘,另外一侧则是因为枯水期而显露出了较多滩涂的河流。

    整体来说,肯定是不如什么峡谷啊,沟壑啊,密林啊等等地方适宜埋伏。

    司马懿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唯有如此,方可令其落网。若是险要之地,曹军必然远遁,再想要聚而歼之,恐几难矣。』

    司马懿转身朝着许据一拜,『此战成败,皆仰仗许校尉了!』

    许据连忙也是回礼,目光微动,『这……大理卿实在是太客气了……大理卿既然有令,许某无有不从……』

    司马懿点头,『多谢许校尉。』

    『不敢,不敢。』许据也很客气,『请大理卿下令就是。』

    两人直起身来,各自微笑。

    似乎很热切,却在骨子里面透出了疏远。

    ……

    ……

    夏侯渊的高光,并没有持续多久。

    如果说司马孚是菜鸟,那么在北域锻炼过的司马懿,虽然还不至于像是历史上后期那种老奸巨猾的模式,但也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狐狸。

    狡猾的狐狸。

    一场战斗,往往会带来一些印迹,一些改变,就像是自从北屈营地开始,司马懿就开始了往重装弓骑兵路线偏移了。司马懿觉得这种战斗的模式,对于大多数的步卒来说,都是毁灭性的打击,并且让步卒无法反抗。

    而很显然的是,当弓骑兵对上枪骑兵的时候,就有些吃亏了。

    胡人游牧一开始都是原始的轻装,或是裸装的弓骑兵,但是对上了汉王朝的枪骑兵的时候,就麻爪了。在战马奔跑的同时射箭,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也不可能像是游戏当中一样,有自动巡航自动导向的箭矢,必定射中目标的能力。

    对于弓骑兵来说,想要增加单发箭矢射中目标的概率,要么是立定静止射击,要么就是缩短射击的距离,而这两种办法在对战枪骑兵的时候,都是很危险的。

    曹军骑兵,当下大部分就是枪骑兵。

    或者说,还没有完全走向分支,还没有精细化的多功能骑兵。

    多功能自然具备多种适应性,但是同样也意味着肯定在某些专项的精通方面有所不如。

    可是对于刚刚准备走专精备甲弓骑兵路线的司马懿来说,曹军的骑兵依旧不好对付。

    离远了射不中,近了就有折损的危险,尤其是夏侯渊的武力自然是超过司马懿的,正面硬拼很不划算,于是司马懿就想出了一个办法……

    射马。

    相比较于面积较小,并且还会东躲西藏左右摇摆,拿着盾牌格挡等等方式来躲避箭矢弩矢的骑手来说,傻憨憨的只会奔跑的战马无疑是一个更容易射中的目标。

    司马懿制定出了整体战术之后,夏侯渊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司马懿的战术思想,战斗模式,也不是从娘胎里面就能带出来,亦或是在兵书上能够学习到的,一出场就能Lv满级什么的。他在北域的时候,基本上都从事后勤民政事务性居多,况且在赵云等人之下,一般也轮不到司马懿拿着战刀冲锋。

    现在于河东,才算是司马懿自身的锤炼场所,开启锋刃之地。

    司马懿之前和司马孚说过,要会拼消耗。而对于曹军来说,消耗其兵卒,固然最好,但是消耗其战马,也同样是一种致命的打击,因为曹军根本无法在河东及时的补充战马。

    如果说五十步内,弓箭和弩矢才能对于曹军带甲单位进行有效杀伤的话,那么在百步距离上,曹军的战马就很容易被射伤了……

    虽然说战马确实是比人要来的皮糙肉厚一些,被射中了几箭也未必会当场毙命,但是任何生命,都耐不住持续的放血啊。

    司马懿就像是蝗虫一样,乌泱泱飞过来,啃一口,然后就是呼啦啦飞走,绝不和夏侯渊等人正面交锋,一旦黏上就甩不脱。

    曹军想要和司马懿交战,司马懿就跑。

    曹军停下来,司马懿等人也停下来,然后找机会再啃一口。

    升级版的h&R,最大的依仗不是人,而是马。

    等到了自己真切的位于战场之中,时时刻刻都在刀尖上跳舞的时候,司马懿才真切体会到骠骑斐潜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的积攒战马,尽可能的控制兵卒数量……

    很简单,兵暴上去简单,但是战马呢?农夫随便拿根长枪,就是枪兵,就像是牧民骑上马匹,就是骑兵了一样,这样的兵卒除了数量之外,并没有太多的优势,反而会消耗战争的潜力。毕竟一匹战马给一名经过长时间训练出来的精锐去使用,所发挥出来的效用,是远远大于将战马配给给一名普通的牧民的。

    就像是现在。

    司马懿能放风筝的原因,不是他的人多,而是他的战马储备比曹军多。

    夏侯渊快被司马懿这种无赖的战术气疯了。

    不求杀人,但求伤马。

    而马匹现在显然就是夏侯渊的命根子,别说断根了,就算是拉一个口子,都是疼得不行。

    于是夏侯渊就意识到,除非是彻底的干掉这一支司马领队的骑兵,否则就根本别想要展开下一步的动作,即便是勉强进行进攻,屁股后沟子也多半会被捅开花。

    为了菊花和战马……嗯,这么说似乎有些怪异,但是确实是夏侯渊当下的忧虑,他不得不重点关注并且反过来抓捕跟在后面的司马懿。

    可惜司马懿是在北域加强培训过的,他和需要扎营才能睡觉的司马孚不同,司马懿甚至可以让人绑着他在马背上睡觉……

    夏侯渊并不清楚打着同样司马氏旗帜的司马究竟有什么不同,不知不觉在反过来追赶司马懿的时候,就被引到了许据面前。

    许据显然比司马孚靠谱一些,不用司马懿特别嘱咐,就在当道之处布下了不少的拒马。拒马非常的简陋,但是功效却不差。被锯断的树木横七竖八的挡在道路上,中间只是留了两道狭长的甬道可以通行,司马懿等人鱼贯而入,而尾行司马懿而来的曹军若是想要跟进来,就要承受在拒马两侧的攻击。

    远远的看到这个架势,夏侯渊的脸就绿了。

    那些枝枝叉叉的树干连成了一条线,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道路另外一侧的土丘上,则是十几辆的辎重车构建起来的车阵。

    现在夏侯渊总算是明白了司马懿的后勤是怎么回事了。为什么能有补给,为什么有战马的替换,原来是在后方跟着一个步卒营!

    可是在解开了一个疑团之后,夏侯渊没有感觉到轻松,反而更加的愤怒且焦虑。

    就这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自己之前就想不通?!

    如果不解决这个在屁股后面一直乱晃的司马,自己怎么去打平阳?

    在拒马之后,下了战马便是两胯带血的司马懿抖着腿,坚持站着,看着远处的夏侯渊。

    许据见司马懿如此艰辛,之前略有轻视之心也收了起来。敢对自己狠的人,对于旁人也肯定是够狠,能不得罪就尽量不要得罪,于是一边略带一些热切的叫人给司马治伤,同时也问道:『大理卿,这曹军若是就这么撤了,要怎么办?』

    司马懿笑了,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两胯,然后笑道:『他们也是人……』

    曹军追击,同样也是消耗人力马力,如果说什么都没有收获,就这么退回去,且不论士气如何变化,战马首先就受不了了。曹军可没有像司马懿一样,有一个步卒后营来照顾战马,恢复战马的体力。如果曹军就这么后撤,稍微缓一阵的司马懿就会更换充沛体力的战马出击,届时曹军人马疲惫,必然是输得一塌糊涂!

    所以,如今曹军,不得不战。

    战还有一线胜机,若是撤,那就真没有什么胜利的机会了。

    许据恍然,旋即摩拳擦掌,『如此甚好!大理卿就好好再此修整,且看我如何炮制一二!』

    司马懿笑着,脸色虽然因为劳累而有些苍白,却显得愉悦,『许校尉,小心曹军仍有手段……』

    许据一愣,连忙拱手问道:『敢问大理卿,曹军还有什么手段?』

    ……

    ……

    『必须要打!』

    就如司马懿所料一样,夏侯渊否决了撤退的建议。

    夏侯渊接过了护卫递过来的水囊,喝了几口,然后发现水囊里面的水也不多了,摇晃了一下,便是递给了护卫,『看,就是这样……如果不打掉跟在后面的这些讨厌的虫子,我们连灌个水都麻烦!』

    『将军,可是这些骠骑兵卒藏在拒马中间,我们要打过去,首先就要搬开这些拒马……』夏侯渊的心腹说道,『但是去搬这些拒马,我们就会受到他们弓箭手的攻击……』

    『司马氏,哼,我能打败他一次,就能打败他第二次!』夏侯渊咬着牙,『这些胆小鬼,以为有了拒马就可以挡住我么?』

    夏侯渊看着许据布置出来的阵地,一会儿盯着山丘上的车阵,一会儿看着道路当中横七竖八的树干树杈做出来的拒马,然后又看了看枯水而暴露出来的滩涂,忽然笑了笑,『既然不好搬拒马,那就不搬!』

    『啊?』夏侯渊的心腹没能听懂。

    『我记得我们还带了一些火油?』夏侯渊问道。

    心腹有些明白过来,『将军的意思是……烧?』

    夏侯渊点头说道,『拒马再多,也是木头,泼上油,烧了他!等这些虫豸被逼着从壳里面出来的时候,我们通过河滩就绕到他们后面,杀光他们!抢他们的物资和战马,这个河东就任我们纵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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