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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的快乐和悲伤都是不会相通的,若能共情已经极好了,而大多时候则是幸灾乐祸,或是凭什么你开心?

    『河洛潼关之处战况激烈,丞相统御大军,于正月初五急攻关隘。关隘险峻,塬高城坚,据阵前吏所回报,潼关之处有新火炮近十,弩车近百,投石更逾百数,每日炮石如雨,弩枪箭矢遮天蔽日,虽丞相亲至战线,兵卒战意昂扬不畏强敌,杀死杀伤贼军数千,然我军亦损严重……』

    『后军师伯宁上书请调拨弓箭三十万,铠甲三千,军饷粮草铁料等杂物若干,另请调青州徐州民夫五千协助运输……』

    崇德殿之中,钟繇的声音平稳。

    刘协静静的听着。

    钟繇似乎很坦然的面对着刘协,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尴尬,而刘协同样也没有表现出愤怒或是什么其他的情绪,就像是依旧很信赖于钟繇一般。

    今天,轮到钟繇来给刘协叙述一些时事变化,而当下最大的时事,自然就是战事。

    作为一国之君,天下之主,像是这样的大事件,刘协当然有责任,也必须要去知晓,了解,并且掌握……

    但是很遗憾,这些事项,很多时候并不由他做主,即便是他说了一些什么意见,也未必能有什么作用,更多的时候他就是像一个档案库,只有进入最后报备环节的时候,才会将信息传递到他手中。

    『此外……』钟繇缓缓的念叨着,还有一些其他州郡的事项,但是和关中战事相比较,那些州郡的事情都实在是太小了,所以钟繇也很快的就略过了。

    刘协依旧不发表任何的意见,只是点头,或者说一声知道了。

    过了片刻,钟繇读完了所有的时事摘要,抬眼看了看刘协,嘴唇动了动。

    刘协平静的看着钟繇,微笑。

    如同雕刻的佛像。

    钟繇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略有些发寒,他沉默了一会儿,拱手说道:『陛下且放宽心,丞相必克关中……届时天下一平,海内靖安,大汉人心大振,中兴有望,陛下之圣明,亦将留于青史,后人万世传颂……』

    刘协眯着眼看了一下钟繇,微微点头。

    这是钟繇在给自己找一个借口么?

    刘协如是想着。

    刘协他已经不是年轻人了,或者说,他已经失去了冲动的资格。他不满意钟繇,却依旧叫了钟繇作陪,他在心中痛恨钟繇光拿钱不办事,但表面上还是一口一个的钟爱卿。

    他成长了?

    或许,但是更多的是他变成了他原本最不喜欢的模样。

    就像是当下,刘协就在琢磨着,这征调又征调之后,豫州或是冀州的这些士族乡绅会说一些什么?又是会做一些什么?

    『其实朕真不在乎这些虚名……』刘协缓缓的说道,『若是可以用浮名换天下苍生太平,朕宁愿此生默默无闻……眼见着开春在即,不知钟爱卿可知公府有备耕之举否?大汉之本,在农在桑啊……』

    刘协说着,连自己都相信了,一时有些感慨的说道:『天下苍生何苦啊!劳碌终年,亦不过求一箪食,一衣着而已……朕这些年未能令大汉百姓安居乐业,多有辛劳,实乃朕之过也……』

    钟繇连忙叩首而拜,『陛下圣明,可追尧舜,有陛下如此,大汉幸甚,天下苍生幸甚!』

    刘协没有说关于潼关大战的情况,也没有问曹操当下进展如何,只是说百姓,问春耕,而钟繇在一旁似乎也忘记了方才就是他给刘协上报了军事,非常自然的转了话头就说起了农桑来,就像是他之前根本就没有提及任何战事一样。

    刘协心中冷笑。

    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这些家伙都是一丘之貉。

    不管是斐潜,还是曹操,亦或是眼前的钟繇,都是如此……

    在刘协的皇帝职业生涯之中,经历过三个非常重要的阶段。

    一个就是董卓时期,那个时候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皇帝,什么是皇权。当然,董卓扶他上位就是看重他什么都不懂,如果他真的懂了,反而不会选他。因此董卓睡龙床搞宫女,对于当时的刘协来说根本不算是什么,因为他根本就不觉得龙床和宫女和他有什么联系。这个时期刘协他是懵懂的,无知的,茫然的。

    但是即便再无知懵懂的人,也能察觉到旁人对他的态度。而小孩对于善意和恶意又是比较敏感的,或者说比较肤浅的,笑的就是好人,怒的就是坏人。

    这个懵懂的时期,持续到王允上位,李郭临朝。

    以武力夺取权柄的过程,当然是血腥的。这也使得刘协的内心之中,残留了对于武力的恐惧,以至于在斐潜掌握了关中之后依旧想要逃离。

    第二个阶段就是从关中转移到了山东的初期。

    这算是刘协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

    在刘协最开始的时候,沿途是辛苦的,但是心中怀揣着希望的时候,肉体上的疲惫也就可以忍受。加上当年大部分随着刘协迁往关中的官吏都是山东人,所以在刘协身边当然谁都是说俺们山东好……

    曹操初期为了得到天子的名头,也对于刘协态度很好,还为刘协在许县之中建造宫殿,挑选秀女,膳食服饰无一不精致,两人自然是好得蜜里调油。也是在这个时期,刘协慢慢的体会到了什么是皇权,也开始和山东老臣频频接触,开始学着怎么当一个皇帝。

    从刘协开始想要掌握皇权开始,就进入了第三个阶段,与相权抗衡,碰撞,争斗,败落……

    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刘协听到『曹操』这个名字的时候,心中总是会咯噔一下,不过也是在这个期间,刘协开始学会了怎么装模作样,怎么隐藏情绪,怎么旁敲侧击……

    对于刘协来说,曹操斐潜等人,其实和董卓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或许手段略有不同,态度相差较大,但是实际上都是在侵吞刘协手中的皇权。

    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能达成妥协的矛盾。

    即便是勉强维护的平衡,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开始倾斜。

    在钟繇身上再一次的投资失败之后,刘协痛定思痛……嗯,虽然这种思未必能有什么太大的作用,但是至少刘协发现了一点……这些家伙,无论是谁,都不是站在刘协这一边的,也就是说作为天子经常说的孤家寡人,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而不仅仅只是一个谦称。

    天子的皇权,举世无双,那么自然举世皆敌。

    眼前的钟繇,外表憨厚,诚恳,实则精明,他和其他的官吏没有什么太多的区别,都知道怎样趋利避害,这一次带来了所谓最新的前线情报,未必不是一种反过来的试探,想要让刘协表态一些什么,或是下达什么指令。

    刘协察觉到了钟繇的试探,因此他不做任何对于曹操军事上的评价,只是说农桑,说天下苍生,这些都是套话,但是也是永远不会错的大义……

    没能在刘协那边得到了原本设想的回应,钟繇面无表情的离开了皇宫。

    不管是冀州佬,还是豫州佬,其实都知道如今曹操就是割据的诸侯,董卓的翻版,只不过曹操这个翻版董卓还是讲究一些规矩的,至少是愿意讲规矩,再加上当下山东之中也没有谁可以和曹操单独抗衡,所以很多人也就不会在明面上和曹操去做对。

    只要曹操不要太过分……

    毕竟和斐潜比较起来,曹操还是愿意保持山东原本的形态,尤其是对于经济上层,统治阶级有一定的照顾,虽然曹操也提拔寒门子弟,但是没有彻底的倒向另一边,曹操的举止就自然被大汉原本的既得利益群体视为是一种要挟,而不是一种叛变。

    叛变的是斐潜!

    山东人因此特别痛恨斐潜,稍微抓住斐潜的一丁点问题就会破口大骂。是山东人不知道这些问题其实算不了什么,还是说这些山东人不知道自己骂得没什么道理?

    更多的时候,只是山东人需要一个情感的宣泄。

    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山东人是支持曹操打斐潜的……

    当然,如果万一有一天斐潜宣布取消新田政,全部回归旧制度,这些山东士族乡绅,说不得就会立刻转变风向,将之前辱骂斐潜的话语全数都丢到九霄云外,立刻开始鼓吹斐潜多么英明伟大,多么悲天悯人,多么贤明仁慈……

    这些山东人,屁股上面都是嘴,而且从来不会为了自己说过的话负责,更别想着要为说的话道歉承认错误了。

    说白了,支持曹操与否,全部都是因为利益。

    而现在的问题是,山东人已经开始觉得有些亏了,不管是冀州佬还是豫州佬。

    一请,二请,再请,现在已经是第三波了,又有谁能清楚曹操还要请调几次?

    国家要开战了,二话不说就支援一百个大钱,算不算是爱国之举?

    不能说不算吧?

    但是如果需要倾家荡产的支援……

    这个……

    恐怕很多人就会思量起来了。

    现在的情况就是,最初的时候曹操表示说为了大汉,要打斐潜,大家捐款啊!

    便是有人拍着胸脯说,该打!

    我先捐一百个大钱!

    别管是不是托,但是一百个大钱,对于这些山东士族来说并不算是什么大数字,所以大家也就嘻嘻哈哈的都说打,形成了山东人口中的『齐心协力』,每人都捐了几百,让曹操拿去打斐潜。

    过了几天,曹操说钱花完了,将账本一丢,你们再来捐一波。

    『这……』有些人就不爽了。

    为了所谓的『不拖后腿』,为了山东人脸皮上的荣耀,咬咬牙,大多数人也再认捐了一波。

    而现在,是第三波了。

    老曹同学在台上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打完了斐潜就能全功了!

    山东同学在台下(ˉ▽ ̄~)切~~

    钟繇出了宫门,坐着车辆摇摇晃晃的回到了家中。才刚刚进门没多久,就听到门房来报说是袁侃到了,说是前来请益书法云云。

    钟繇犹豫了一下,便是让人将袁侃请进来。

    袁侃是袁涣之子。

    袁氏存留下来的人,在朝中的并不多,而且也不可能多,但是如果不要求职位,只想要虚名的,曹操是很能容的。

    袁侃就是这样一个求虚名,不求实务之人,奔走于山川之间,纵览山水之美,平日里面求的不过是书画而已,妥妥的一个名士风流。

    钟繇的书法也是相当不错,所以袁侃以书法为名,上门请教,有什么问题么?

    而且从明面上,袁侃更希望曹操能打赢斐潜,这样一来,袁氏就至少不再是『前敌』,而是前任的前任了,所以威胁和防备都会双双下降,不是么?

    虽然说钟繇现在不太缺乏书法上的名声了,但是他缺少类似于袁侃这样的在野人士的推崇,毕竟既然进了朝堂,有谁不想要再往上走一走?

    就算只是担任一任,这退休待遇也是不一样的好伐?拿国家的钱财,给自己退休养老的生活添砖加瓦,还有比这个更划算的事情么?要达成这样的目标,钟繇就必须要团结更为广泛的『群众』。

    而对于袁侃来说,他也必须有一个了解上层信息的窗口。

    在两人分宾主坐下之后,闲扯寒暄了一段时间之后,袁侃就借着请钟繇指点书法的名头,将手中一卷书法递送了上去。

    钟繇展开一看,顿时就眯起了眼。

    书卷很简单,就只有八个大字,『靡不有初鲜可有终』。

    钟繇笑眯眯的说道:『公然此字,虬笔螭划,可谓得之矣!』

    袁侃神情一肃,拱手而道:『还请钟公不吝赐教。』

    『好说,好说,不敢言赐教,与公然小友互勉就是……』钟繇依旧是笑眯眯的说道,『书法之道,首要便是筋骨……公然此字,筋骨已备,假以时日,必成大家啊……』

    『假以时日?』袁侃低声重复了一句,然后说道,『可惜侃终日奔波,鲜有时日练习啊……』

    钟繇点了点头,『书法乃水磨工夫,唯有恒心一力,方可水到渠成。』

    袁侃目光闪动。

    钟繇微微捻须。

    钟繇很是欣赏袁侃,因此也释放出了善意,让人取了些书法孤本送给袁侃,甚至还送了一些笔墨砚台等物品,让仆人捧着一直送到了袁侃在许县的临时住所之中。

    如此行为,自然是很多人都看见了。

    表面上一点问题都没有,书法前辈鼓励后进,钟繇爱才之心溢于言表,但是实际上若是按照后世的说法,袁侃就是一个政治掮客。

    这样的政治掮客不仅是出现在大汉,也会出现在随后的封建王朝之中,很多都是前任官员的亲戚,或者是某个大族的旁支,利用自己的人脉和关系,串联沟通。这样一来政治双方可以不用直接见面,又可以交换意见,出了问题什么的,就将政治掮客甩出来背锅,其背后的人当然什么都好。

    袁侃之父袁涣,原本就有这么一点政治掮客的意思,如今袁侃更是子承父业,将人脉经营得遍布冀豫两州,在各项利益纠葛之间如鱼得水,也多多少少算是一号人物。

    在袁侃回到了住所之后,便是当着钟繇的仆人,大方的和住在驿馆的其他人展示了一下他从钟繇那边得到的孤本和笔墨等物,再三的称赞了一下钟繇在书法方面的造诣,表示自己还要更加努力云云……

    等驿馆众人一一散去,袁侃才将房门一关,然后到了房屋后院,静静坐着,紧锁眉头,不言不语,等过了片刻之后,才听到在后院围墙那边传来的嗒嗒的敲击声。

    袁侃站起身来,走了过去,到了围墙之下,咳嗽了一声。

    『如何?』围墙另一边传来了低低的问话声。

    袁侃想了想,说道,『某以「靡不有初鲜可有终」之句相试,钟……咳咳,其言止于虬螭是也,尚不可得之……』

    『虬螭啊……』围墙那一头的人感慨了一声,『尚不为足备之?』

    『嗯……其又言需互勉……』袁侃说道,『多半是此意也。如今朝中暗潮涌动,成与不成全在气运。』

    至于虬螭说的是谁,或是什么事情,这就要见仁见智了。

    袁侃如此说道,围墙后面的人一时沉默下来,半天没有什么回应,使得袁侃甚至以为围墙后面的人是已经走了,不由得又是咳嗽了一声,才听到围墙后面的人最后问了一句,『还说了些什么?』

    『恒心一力,方可水到渠成……』袁侃重复了钟繇的话。

    『……』围墙对面的人又是再次的沉默下来,但是这一次沉默的时间很短,『明白了……另有一事,不妨也让尊驾知晓……曹子和败于幽北,丁独坐狼烟求援……』

    丁冲曾任司隶校尉,其职于御史中丞,尚书令合称『三独坐』。

    『什么?!』袁侃惊讶非常,不禁追问道,『此言当真?』

    可围墙后面已经没有了声音,似乎已然离去。

    这一个消息显然劲爆十足,让袁侃在后院之处坐立难安。思前想后了很久,袁侃匆匆又是穿上了外袍,然后重新出门,叫了一辆车马,离开了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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