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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刘羡阳来到泥瓶巷没多久,小巷又来了个稀客,气度翩翩的青衫读书郎赵繇,颇有几分神似教书先生齐静春。

    赵繇是小镇四大姓之一的嫡长孙,比起卢正淳那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同样出身富贵的赵繇,口碑就很好,小镇许多孤寡老人都受过少年的恩惠,若说这是书本上所谓“名士养望于野”的手腕,好像太高估赵繇的心志,有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毕竟少年从十岁起,就已是这般与人为善的心性,年复一年,并无丝毫懈怠。哪怕是福禄街看着少年郎长大的老人,也都要伸出大拇指,每次训斥自家子弟,总会把赵繇拎出来作为理由,这就使得赵繇在同龄人当中没有几个交心的朋友。

    卢正淳那拨人心性自由,也不爱跟一个成天之乎者也的书呆子打交道,试想一下大伙儿兴致勃勃去爬墙头偷窥俏寡妇,结果有人在旁边念叨非礼勿视,岂不是大煞风景。总之,少年赵繇这些年喜欢跟福禄街以外的人打交道,大大小小的巷弄,他几乎都走过,除了泥瓶巷,因为这条小巷里住着宋集薪,一个让赵繇经常感到自惭形秽的同龄人。

    不过真要说朋友的话,赵繇大概只认宋集薪这个棋友,虽说这么多年下棋一直输给宋集薪,但是胜负心归胜负心,想赢棋的执念归执念,对于天资高绝的宋集薪,赵繇其实心底一直很佩服,只不过赵繇有些失落,是因为直觉告诉他,宋集薪虽然跟自己嘻嘻哈哈,平时交往亲密无间,可好像从来没把他看做真正的朋友知己。

    赵繇虽然之前没有拜访过宋集薪家,但是当他一眼看到某栋宅子,就知道这家肯定就是宋集薪的家门了,源于门口张贴的那幅春联,字极多,且一看就是宋集薪的字,理由很简单,委实是风格太多变了,几乎可以说是字字不同,例如“御风”二字,一气呵成,随心所欲,大有飘然之意。“渊”一字,水字边,尤为深意绵长。奇一字,那一大提起,气魄极大,雷霆万钧!国一字,又写得中正平和,如圣贤端坐,挑不出半点瑕疵。

    赵繇站在院门口,几乎忘了敲门,身体前倾,痴痴望着那些字,失魂落魄,只觉得自己快要没了敲门的胆气。正因为他勤恳练字,临帖众多,才更加知道那些字里的气力之大、分量之重、精神之盛。

    赵繇黯然伤神,掏出一只钱袋子,弯腰放在门口,准备不告而别。

    这时候院门骤然打开,赵繇抬头看去,宋集薪好像正要和婢女稚圭出门,两人言笑晏晏。

    宋集薪故作惊讶,打趣道:“赵繇你行此大礼,所欲何为?”

    赵繇有些尴尬地拿起钱袋子,正要开口解释其中缘由,就被宋集薪一把拿走绣袋,笑嘻嘻道:“呦呵,赵繇是登门送礼来啦,收下收下了。不过事先说好,我是穷苦人家,可没有能让赵兄入法眼的礼物,来而不往就非礼一回吧。”

    赵繇苦笑道:“这袋子压胜钱,就当是我的临别赠礼吧,无需往来回礼。”

    宋集薪转头对自家婢女会心一笑,将钱袋子交给她,“看吧,我就说赵繇是小镇最懂礼数的读书人,如何?”

    少女接过钱袋子后,捧在胸口,她笑得眯起双眼,很开心,稍稍侧身施了一个万福,“谢过赵公子,我家少爷说过,积善之家有余庆,行善之人有福田,奴婢在这里预祝赵公子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赵繇赶紧回礼作揖道:“感谢稚圭姑娘的吉言。”

    宋集薪摸着后脑勺,打着哈欠,“你们不累啊。”

    稚圭笑眯眯道:“若是每次都能拿到一袋子钱,奴婢施了一万次万福也不累。”

    赵繇有些汗颜道:“要让稚圭姑娘失望了。”

    宋集薪大手一挥,“走,喝酒去!”

    赵繇一脸为难,宋集薪激将法道:“草包一个!读书只读出死板规矩,不读出点名士风流,怎么行?”

    赵繇试探性问道:“小酌怡情?”

    宋集薪白眼道:“大醉酩酊!”

    赵繇正要说话,就被宋集薪搂住脖子拖拽离去。

    婢女稚圭锁门的时候,那条四脚蛇想要偷偷溜出来,被她一脚踹回院子。

    在她经过隔壁宅子的时候,悄然踮起脚跟,斜瞥了几眼,看到刘羡阳的高大身影,后者也发现了她,立即笑脸灿烂起来,刘羡阳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已经收回视线,快步走掉。

    小镇有酒楼,只是真的不大,开销却不小,只不过赵繇毕竟是赵家子弟,风评又好,出了名铁公鸡的酒楼掌柜,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拍胸脯说不收一文钱,能够让两位读书人来小店赏脸喝酒,是他家酒楼蓬荜生辉了,两位公子收他钱才对。宋集薪立马就笑呵呵伸出手,当场就讨要银子来着,掌柜的悻悻然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说欠着欠着,明儿就让人给宋公子送几坛子好酒去。赵繇当时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掌柜的素来晓得泥瓶巷宋大少爷的古怪脾性,倒也没真生气,亲自给三人在二楼找了个雅静的靠窗位置。

    宋集薪和赵繇说话不多,宋集薪也没劝酒坑人,这让原本视死如归的赵繇反而很奇怪。

    从酒楼二楼窗户望去,正好能够看到十二脚牌坊的一块匾额,当仁不让。

    宋集薪问道:“齐先生真的不跟你一起离开小镇?”

    赵繇点头道:“先生临时改变了行程,说要留在学塾,教完最后倒数第二篇,《知礼》。”

    宋集薪感慨道:“那么齐先生是要讲一个大道理了,为儒家至圣传授世人,告诉我们世间最初,是没有律法一事的,圣人便以礼教化众生,那时候的君主皆崇尚礼仪,认为悖理出礼则入刑,于是就有了法,礼法礼法,先礼后法……”

    赵繇已经微醺,有些口齿模糊,问道:“你觉得对吗?先生又为何不干脆传授最后一篇,《恪礼》?”

    宋集薪答非所问,“走出小镇之前,如山魈水鬼,神仙精怪,信则有,不信则无。至于齐先生怎么教,学生如何听,各安天命吧。”

    婢女稚圭也喝了一杯酒,晕晕乎乎的俏皮模样,从头到尾都没看那座巍峨牌坊。

    十二脚牌坊,石柱底座分别是龙生九子的九种异兽,之外便是白虎、玄武和朱雀。

    小镇老百姓世代居住于此,早已见怪不怪了。

    赵繇忍不住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站起身,道:“与君一别,希望再会。”

    宋集薪想了想,也跟着起身,微笑道:“肯定会再见的,赵繇,莫愁前路无知己啊。”

    两眼发花的赵繇咬着舌头,诚心诚意道:“宋集薪,你也早日离开小镇,天下谁人不识君,你一定可以的!”

    宋集薪明显没怎么当真,摆手道:“走啦走啦,醉话连篇,有辱斯文。”

    赵繇和宋集薪出了酒楼后,就分道扬镳,赵繇在离开之前,约莫是酒壮怂人胆,问了一句,“宋集薪,要不要去窑务督造官的官邸看一看,我能说服门房的……”

    宋集薪冷着脸从牙缝蹦出一个字,“滚!”

    赵繇黯然离去。

    婢女稚圭看着那个背影,低声道:“少爷,人家也是好意嘛。”

    宋集薪冷笑道:“世上好人的好心好意,到头来办坏事结恶果,少吗?”

    她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个乏味无趣的道理,便不再坚持。

    赵繇所住的福禄街在小镇北面,泥瓶巷在贫户扎堆的西边,宋集薪和婢女并肩走过牌坊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眼“气冲斗牛”匾额,如同迟暮老人了。

    本名王朱的少女,笑不露齿。

    赵繇回到福禄街的祖宅后,下人告诉他老祖宗在书房等他,必须马上过去,一刻也不能停,一身酒气的青衫读书郎立即头大,硬着头皮赶往书房。

    赵家在小镇不显山不露水,富贵内敛,不像卢家那般气焰外露,喜欢自诩为书香门第,书房也很古色古香。

    手持拐杖的老妪正站在一张书案旁,抚摸着桌面,她那张沧桑脸庞,满是伤感的追忆神色。

    老妪闻到门外嫡长孙的浓郁酒气后,也不生气,笑着招手道:“繇儿,进来啊,杵在门口作甚,男儿喝点酒算什么,又不是喝马尿,不丢人!”

    赵繇苦笑着跨过门槛,毕恭毕敬给老祖宗行礼,老妪不耐烦道:“读书多了,就是这点不好,条条框框的,搞得读书人一辈子都在鬼打墙,腻歪得很,就说你你爷爷吧,啥都个顶个拔尖,唯独与我说起大道理,絮絮叨叨,真是烦人啊,尤其那做派那神态,啧啧,尤为欠打,我偏偏说不过他,真是让人恨不得一拐杖砸过去……”

    老妪突然自己被自己逗乐,哈哈大笑起来,“差点忘了,那会儿我可用不着拐杖。”

    她笑问道:“怎么,是跟姓宋的小白眼狼一起喝酒?”

    赵繇无奈道:“奶奶,跟你说多少回了,宋集薪很有才气的,悟性很高,学什么都快人一步。”

    老妪嗤笑道:“他啊,聪明是最聪明了,只不过你爷爷生前早就三岁看老,看死了那小东西,想知道你爷爷是咋说的不?”

    赵繇赶紧答道:“孙儿不想知道!”

    老妪才不管宝贝孙子愿不愿意听,自顾自道:“你爷爷说啊,‘小小年纪,城府深重,只可惜败祖辈家声者,必此人也。’”

    然后她指了指赵繇,“你爷爷还说,‘温良恭俭,初无甚奇,却倒是培子孙之元气者,必吾孙也!’”

    老妪说完后,笑了笑,“死老头子,酸了一辈子,最后总算说了句顺耳的好话。”

    有些疑惑的赵繇刚要说话,只听奶奶唏嘘感叹道:“老喽老喽!”

    少年只得收回话,笑着上前挽住老妪的手臂,“奶奶寿比南山,还年轻得很。”

    老妪伸出干枯的手掌,拍了拍宝贝孙子的手背,“比你爷爷强,读书不知会讲狗屁道理,也会说好话给人听。”

    少年笑道:“爷爷是真有学问的,齐先生也说爷爷治学有道,解‘义’字,极有心得。”

    老妪立即露出狐狸尾巴了,遮掩不住的得意洋洋,却要故作冷哼道:“那可不,也不看是谁挑中的男人!”

    赵繇紧抿嘴唇,忍住笑。

    老妪带着赵繇来到书案后的椅子旁,少年发现书案上,摆放着一座卧龙木雕,栩栩如生,只是不知为何,仔细观察后,就发现这条青色木龙,有眼无珠。

    老妪拿起一支早已蘸满墨汁的毛笔,是一支由老槐枝制成木管的崭新小锥笔,双手捧住,颤颤巍巍递给嫡长孙。

    在赵繇不明就里地接过毛笔,肩头一沉,原来是奶奶将手按在了自己肩上,他顺势坐在那张只有赵氏家主才能落座的位置上。

    老妪向后退出一步,无比**肃穆道:“赵繇,落座!今天就由你替赵家列祖列宗,为龙点睛!”

    ————

    一尊尊破败不堪的泥塑神像,在荒草丛生的地面上,横竖歪斜,无人问津。

    千百年来皆是如此,甚至会不断有泥像沦落此地,小镇百姓不止是对很多事物,见怪不怪,其实见到这些神像,也早就没有太多敬意了。

    老人偶尔会唠叨几句,让自家孩子不要来这边玩耍,可是稚童孩子们仍是喜欢来此捉迷藏、捉蟋蟀等等,可能等到这些孩子长大成人,再变成了垂垂老矣的老人,也一样会跟孩子们说不要来此嬉戏,一代一代,就这么过来了,也无风雨也无波澜,平淡无奇。

    只见这里,滚落的头颅,断裂的躯干,分开的手掌,好像被人勉强拼凑在一起,才堪堪维持大致原貌,但也仅剩下这点颜面了。

    一个草鞋少年,从泥瓶巷那边匆匆忙忙跑到这里,他手心攥紧着三枚供养钱,当他来到这里后,一路绕来绕去,还碎碎念着,然后无比娴熟地找到一尊神像,蹲下身,环顾四周,并无人影,这才将铜钱悄悄放入神像破裂的缝隙中去。

    起身后去找第二尊,第三尊,皆是如此作为。

    少年离去之前,独自站在绿意郁郁的草丛中,双手合十,低头默念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希望你们保佑我爹娘下辈子不要吃苦了……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们告诉我爹娘,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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