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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眼望去,群祥既集,一派热闹之景。正逢日头偏西,点点微光映在雕花窗棂之上,如梦如幻。沉香木制沁人心脾,看得出主这婚宴之人颇费一番心思,力求这场大婚得体妥当。只是比那沉香木更为引人注意的,还数那宴席之上,羔雁总备,满目琳琅。

    人人皆是一副喜气洋洋的神情,却显得那板着个脸的锦衣少年像是个痴儿。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石溪有些怅然地打量着一众来客的脸庞,魂不守舍。赵姑娘竟没有来此,他不免有些失落,望着这周遭如霞红绸都失了兴趣。此时桌上林林总总摆着山珍海味,他却没什么胃口。

    赵姑娘,究竟去哪儿了呢?

    实则他前日里曾央求爹爹,差人去来去谷探寻一番。只是派去的人却回信说,并未寻到来去谷。此事颇为蹊跷,据他爹说,不知为何,那来去谷竟在一夕之间消失不见,只余荒山野岭。他爹只道是来去谷遭了天谴,要他莫要再执着了。只是他却不死心,定要亲自再来走一遭。

    “哟,这不是陆大侠?幸会幸会!”一旁有人抱拳冲二人行礼,那陆止行抚了抚美髯,温声笑道:“高兄,幸会!”

    石溪闻言看去,发觉并非与他相熟之人。遂神色恹恹,草草抱了抱拳,只当行礼。只是对方却将脸一沉,有些不悦:“陆大侠,这位是?”

    陆止行只道今日出门没看黄历,为何非要巴结这石大少爷不可?如今却是两头添堵。

    他暗恨陡生,面上只得陪笑道:“这位是曲州石家大公子,今日与陆某一道前来,讨个喜气!”

    石溪耷拉着眼皮,看着对方高大威猛,想来定然是习武的好料子。又想起那在恨水山庄,那名叫顾见春的男人以一当十,与那美若天仙的赵姑娘挺身而出,救了他与其余众人。只是看那赵姑娘对其颇有好感,却不知是不是自己练功不勤,没能练出如这高什么的一身腱子肉,这才不得赵姑娘青睐?

    “哦......”那高姓男子显然对这类富家公子哥嗤之以鼻,观他细胳膊细腿,再一听他家世背景,顿时不屑地笑了笑,“原来是石公子,幸会幸会。不知石公子师承何人,有何本事?”

    “......”石溪晃了晃神,只是兀自寻思那二两腱子肉的营生,没能留意对方说了什么。此时回过神来,却只愣愣看着对方。

    对方登时更为不悦,只见那陆止行察言观色,在一旁提醒道:“石兄弟,高兄问你,师承何人呀?”

    “高兄见谅,方才走神了。”武林中人聚首向来要自报家门,顺带要连同自个儿名号云云一并报出,这才叫光明磊落。他石溪倒是知晓这规矩的,于是连忙抱了抱拳,想也不想便答道:

    “我乃江夜来座下弟子,枕石居士是也。”

    邻座一众宾客顿时声止,怔愣地看着他。连同那大快朵颐的几位宾客亦是放下手中茶盏吃食,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石溪心中有些慌乱,却强作镇定地问道:“怎么?有何不妥?”

    须知这“江夜来”的名号,却是他斟酌再三才选定的。他原先本是师承那劳什子光华山福兴洞文乐真人。只是恨水山庄走了一遭,却叫他意识到,这功夫好的不如名头响的。他那曲州拿真金白银砸出来的“师父”无甚名声,真真不好用。于是思来想去,反正这“江夜来”行踪不定,真见过她的人却也没几个,不如就借她那响当当的名号行事,也叫别人欺他不得!

    只是歪打正着,此时在座正有晨间看戏之人。那江夜来已被他们归于魔宫之众,只见他几人左右对视一眼,俱是惊疑难当。这小子,难不成与那万寿宫有什么干系?

    不过这江夜来若真是南宫庄主的血脉,此事,便有看头了......

    陆止行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道:“石兄弟,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那江夜来乃是魔宫中人,你如何能与她扯上关系?”

    魔宫?石溪愣了愣,江夜来什么时候成了魔宫之人了?只是遑论哪般,石溪想得却极其简单——莫管那江夜来是好是坏,单说那赵姑娘与顾见春两人一直在苦苦寻她,她就不可能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还魔宫……他登时嗤之以鼻道:“我师父不可能是魔宫中人,她只是看那魔宫之流不顺眼,才半路截胡将那宝剑盗走,你们懂什么?!”

    “石兄弟,这可不是你我说了算!别的不说,那慧海……”他方想举那帝都闹得沸沸扬扬的慧海和尚为例子,谁知石溪只管摆手道:

    “哎…今日是问剑山庄大喜之日,陆大哥可别提这些,恐怕坏了规矩啊!”

    石溪却当真像是为他考虑一般,极其殷切地提醒着他。陆止行一噎,却有些难堪。只是这小子说得也没错,今日大喜,若是说这个,恐落人口实,回头再传到那南宫庄主耳中,自己可就永无宁日了。

    他拂了拂袖子,面沉如水地坐了回去。

    “嘿——你小子…….”有人性子急些,看这石溪竟油盐不进,顿时想跳出来指责他。谁知几人话音未出,鼓乐喧天,炮声震地。随着一道喜庆的唢呐之声,众人骤然住口。人群之中,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新娘子来了!”

    石溪目光穿过一众人群,看向那庭前忽而行出一人——不,是两人。

    那男子一袭大红喜服,正背着一红纱掩面的女子,一步步向堂前走来。不消看其面容,只看两人风姿,便足以令人过目不忘。那女子不必多说,自然是今日婚宴的主角之一——那位南宫庄主的宝贝独女,南宫惠。

    这南宫惠向来被养在深闺,多年以来,任凭那山庄之外风雨如晦,这问剑山庄的少庄主却无知无觉,出落得如此娴雅贞静,宜室宜家。但见那凤冠霞帔的女子,虽为红绸遮其面容,只看那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环在男子颈边的一双芊白柔荑,只叫人无限遐思。

    众人目光一转,再一看那男子,更是恂恂神仪,肃肃风姿。即便是一袭鲜艳喜服,也难掩其清隽温雅,侠气疏狂。只不过……

    石溪瞪大了双眼——这人,便是化成灰他都认得……

    “顾见春?!”

    他怎会在这儿?还做了那问剑山庄的金龟婿?!石溪转念一想,若是他在此,那赵姑娘……他左右一看,却并未从人群之中找到那日思夜想的可人儿,登时失落不已。

    只是这顾见春无端做了这新郎,却不知他与赵姑娘可还有过联系?又知不知道来去谷中人的行踪?赵姑娘向来与他亲密,难不成这顾见春是始乱终弃,将赵姑娘气走了?

    思忖及此,他便当即要冲上去询问。可他想的倒好,却没料到此时正是宾客上前道贺的时机——他那小身板哪能担得起这摩肩接踵的场面?一时之间,竟只得随波逐流,不堪自持。

    一众人纷纷说着吉祥话,那一道小厮仆人亦是一身吉庆,在这对新人之后跟着,从竹筐中撒着些个喜钱香包。众人当即各凭本事,伸手去接——

    今日宾客,自是各有各的盘算。这可是问剑山庄的礼遇,难保日后就成了什么信物凭证。再者说了,那南宫庄主指不定在某处看着,今时正是用人之际,若能得他青睐,那可是一步登天,直上青云的买卖......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

    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

    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

    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孩子在两人身旁拍着手,唱的净是些祥瑞歌谣,可盖头下的少女神色恹恹,听着这童声萦绕在侧,她那脂粉之下的面容却愁云密布。

    “顾见春……”她心间戚戚然,此时面前一片红霞遮眼,除了身下那男子肩颈与下颌,却是再难看见外头一丝一毫。

    “嗯?”对方大掌一够,不着痕迹地将她托了托。那背脊与双臂自是宽阔稳当,只是她却愈发不安。

    “我…我害怕……”她惶惶难安,在他身畔轻启朱唇,低声耳语。在旁人看来,只道两人关系亲密,在大庭广众之下亦是耳鬓厮磨。真真是金玉良缘,佳偶天成。

    “别怕。”顾见春双唇微微翕动,兀自传音入密。只他面上却一派和气,不时挡下那周遭伸出来的讨彩的手。

    依照祁川镇的规矩,若是做了那上门女婿,倒是省了一番迎亲之累。只是这问剑山庄的宾客却要闹一闹新郎官,如此才算是给那本家的闺女立了威势,不让她日后受欺负。

    且不说习俗是不是好习俗,现在看来,在席间的皆是些个练家子,若是要背着这姑娘走到那堂前,确是颇费一番功夫。

    “你说不怕就不怕啊……”赵青木伏在他背上,轻声嘟哝道,“这可是我第一次嫁人……”

    顾见春面上那笑脸僵了僵,暗自打趣道:“听你这意思,还有第二次?”

    看样子,这位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赵姑娘还是慌了神,也未曾想过,他亦是第一次娶亲。娶亲就罢了,扮的还是这“上门女婿”,当真是……

    “你咒谁呢?!”赵青木气鼓鼓地伸手,暗地里在他肩头一拧。怎料这呆子看上去清瘦,那身子骨却实在是健硕,此时她下了狠手,却只将自个儿的手指拧得生疼。不仅如此,对方竟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真是可恶至极!

    “我可告诉你,本姑娘天生丽质,闭月羞花。想娶本姑娘的人可是能在来去谷外排上整整一圈!”

    只是与对方做一番口舌之辩,自个儿那心绪却当真平复下来。好吧…不就是做个戏么,谁怕谁?!

    “是是…”顾见春无奈点头道,“与在下做戏,真是委屈赵小姐了。”

    “我……”赵青木俏脸一热,“其实……”

    “什么?”

    “没什么。”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心绪纷乱。

    ——方才就不该一时冲动,应了这呆子的请求……

    那南宫孤舟与他们讲了一个故事。只是他讲故事的本领却不算很好,若不是她在一旁刨根问底,这男人当真是说一半,藏一半。

    从某种程度来看,这南宫孤舟与夜来姑娘倒是十分相像……

    “原来是这样啊。”赵青木有些不甘心地问道,“你为何不直接告诉她呢?”

    “即便是她知道,也不过是徒增烦恼。”南宫孤舟沉声道,“况且,她都能将自己卖给谢家,老夫怎知道她与那江家背地里没什么勾结?”

    “你真是......”赵青木一噎,一时间竟觉得这老匹夫如今这般,倒不如说是咎由自取!可想到他这些年却也过得不甚如意,却如何也骂不出什么......

    本来并不是一件复杂的事。可如今误会重重,即便有心挽回,斯人已逝,如何也心意难平。

    “你当真是固执得很!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老夫......”南宫孤舟声音忽然弱了下去,像是有些疲惫道,“你说老夫固执,她又何尝不固执?”

    赵青木一愣,这老匹夫说得也不错。

    “可你却放任她回了江家,还进了十恶司。”她忿忿说道,“若是你阻拦一二,她也不会落得这般境地。”

    “那是她的选择。”南宫孤舟忽而冷然道,“扪心自问,老夫没有杀她,已经是对江家最大的仁慈了。”

    “这......”这倒是个啼笑皆非的回答。

    赵青木跺了跺脚,辩他不得。恩恩怨怨,实在恼人。

    “只是庄主今日又为何迁怒于她?”顾见春在一旁听着,此时终于有机会将这疑惑问出口。

    “她烧剑阁,本是大逆不道。老夫不知她是不是......投了魔宫。若当真如此,杀了她,倒是清净。”南宫孤舟却一脸漠然道,“只是老夫却看她毒功有失控之兆,不如趁机帮她一帮。”

    “原来今晨你是故意要激她发怒。”顾见春了然道,这倒是与先前那叶染衣的手段不谋而合。先前但见小湄怒而呕血,方知此乃心中郁结,若是沉积于心,只会有害无利。

    “可后来她那毒功又为何会失控呢?”

    “积郁已久,不能自持。兴许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她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南宫孤舟叹息一声,心中复杂莫名,“亦或是她知晓,只是不在意。”

    “这么多年,那谢家小子有意引她疏远旧事,是老夫疏于管教,让他占了良机。一步错,步步错。”

    “谢家?谢景之?”赵青木鼻头一皱,这名字,她已经听得有些生厌了。

    “江家以为她能攀附皇权,以色侍人,遂许她安身在那白王身边。一个姑娘家,没名没分,却从他一无所有,跟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境地。”说到这儿,南宫孤舟忽而嗤笑一声,“可笑她还以为是自己精明巧捷,才让那白王另眼相看......”

    同一句话,赵青木与顾见春却听出了别种滋味。此时顾见春只忧心少女境况,听闻此言,却是痛惜难当。而那赵青木却心念一转,难道这谢景之......

    “这江湖,本就是男人的江湖。”南宫孤舟抚了抚袖上褶皱,沉声说道,“即便是聪慧如她,身如飘萍,如何不随波逐浪?”

    “——她本不该握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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