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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夜来攥了攥被褥,这等小动作却没逃过顾见春的眼睛。

    生怕对方就此缄口,他急忙问道:“是师父不许你告诉我么?”

    “怎么会。”

    夜来听闻此言,忽然轻笑。

    “师父只说,你死了。”

    这次却轮到顾见春哑然。

    其后种种,他或许能猜到。

    ——断剑,辞别,修习霜华毒功,挑战南宫孤舟,入十恶司......

    她分明是那样明媚善良的姑娘,最多脾气古怪些,偶尔使些小性子,偶尔爱哭些,偶尔顽劣些.......

    栖梧山一别,终究是天各一方,分道扬镳。

    还有那些他不忍深思的细节,诸如她说她不喜槐花;诸如莲华塔下,她怀抱佛像,看见自己,说果真灵验;诸如在那叶衣菩萨面前,她曾说的“往生之人”......

    夜来深吸了一口气,平静说道:

    “.......师父说你伤得很重,即便是神仙来也救不回了。我不信,我说师兄是我好不容易背回来的,上山之时分明还有体温,怎么会救不回呢?我说师兄不会死的,师兄只是睡着了。彼时我兴许是有些魔怔了,只是执拗着想要叫醒你。师父见我神色有异,于是只得将我一掌打昏。待到我再醒来,却没见到你,见到那上山讨说法的西冯寨之人。”

    “他们......”顾见春讶然,不想他昏迷之时,还有这段往事?

    “你是不是想问他们是如何寻到山上的?”夜来笑了笑,“其实很简单,他们是用你的剑,才破了那山门之阵的。”

    顾见春一怔,忽然感到自己似乎一直以来,都遗漏了一些物事。

    诸如他醒来之后再也不见小湄,还道是小湄恼恨于自己。若小湄并非如此,只当他早已离世,为何连祭拜也不曾见她来过呢?

    他总是想当然地以为,栖梧山,只要想便能回去。却忽略了白云剑断,不能再用栖梧山的功法,小湄自然是回不去的。

    ——如今自己内力尽失,若是没了青山剑,是不是也破不开那山门之阵呢?

    不待他如何思索,夜来接着说道:“...我偷听到他们说,师父乃是颇得尊望的居士,却教出我这嗜杀冷血的恶徒,是为教导无方。彼时师父并未反驳,我当师父要将我交给他们,只得装作不知此事。待到傍晚,师父离开,我四处寻你不见,却发现那些西冯寨的人,竟趁师父不在,要将我捉走,还想一把火烧了栖梧山。我惊怒交加,却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得将他们都杀了。”

    “......”

    顾见春惊骇莫名,一时无言。

    “或许也有法子的,比方说花些功夫,将他们打晕关起来,或者躲着,等师父回来。只是对那时的我来说,杀一个人,与杀一群人,也没没什么区别。”夜来垂首看着自己的手,低声说道,“只要手上染了血,一次两次,与十几次,千百次,感觉是一样的。”

    “也许我就是怕麻烦......”

    “小湄,不要这么说......”顾见春剑眉紧蹙。

    “呵呵...我忘了,你是不曾杀人的,与你说这些也无用。”夜来看着对方,讽笑道。

    顾见春不愿与她争辩,只是轻轻摇头。

    其实他并非不知道杀人的滋味……

    “......师父回来,看见满地尸首,自然知晓发生了何事。若说前次是逼不得已,那这次便是坐实了嗜杀之名。可他并没有责备我,只说要与我试剑。彼时我以为,他是要杀了我。”

    “师父应当不会……”顾见春眼前不禁浮现老人的模样,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与小湄刀剑相向的一幕。

    “他是不会。”夜来点头,轻笑一声,“我敌他不过,他几乎要杀了我,却问我想不想活命。我自然想活,我说我还没找到娘亲,我一定要活下去。”

    “他出剑慢了一步,露了破绽。我当然不会错过这机会,遂一剑伤了他。只可惜,他故意卖这破绽于我,其实是要夺我的剑。令剑染血,是功法大忌,彼时我已经神志不清,走火入魔,不辨眼前之人。他说我不可用这白云剑,拼着受伤也要夺我的剑,我怎会依他?我与他两相较量,谁也不让。一来二去,那剑便断了。”

    “——其实白云剑,是我折断的。”

    “......师父与我说。你已经死了。我不信,他却让我探你鼻息。那时,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不,应当说是,‘永远睡着了’。”

    夜来抿唇笑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顾见春望着面前少女,只见到她眼中无波无澜,仿佛她正在讲述的,不过是一件与她无关的逸闻闲谈。

    怎么会是逸闻闲谈?

    这段过往,他单是听着就觉心惊肉跳,肝胆俱裂,小湄又是如何捱过这漫长如雪的岁月?

    她说得对。

    自己只想着如何能回到昔日的模样,却从没有问问那故事里的人究竟愿不愿意?

    故人回首,满目疮痍。

    她好不容易寻到新的活法,又何必回首?

    “小湄,不要说了......”

    顾见春不忍再看少女淡如枯水的模样,一把揽过她纤细的后颈,不及对方反应,便将她按在自己怀中。

    其实他并未多想,只想像从前那样,若是惹恼了这小姑娘,便只消让她将鼻涕眼泪都抹在自己衣襟之上,对方便能得意洋洋,好似打了一场胜仗。

    其实他一直都能看穿她的诸多小心思,只是想到这样便能让她气消得快些,不觉间甘之如饴。以前是甘之如饴,如今却是苦不堪言。

    其实......

    “...若是想哭,就哭出来吧。师兄不笑话你......”顾见春眼眶微红,却低声对怀中之人说道。

    夜来只觉一阵大过一阵的心跳声在自己耳畔响彻。

    半晌,她眨了眨眼,闷声说道:

    “......你才想哭。”

    “嗯,小湄说得对。”

    对方颤颤笑了一声,宽大温热的手掌覆在她青丝之上。

    一下一下,一如往昔。

    ......

    夜来若有所觉,忽然没由来地想抬头。

    谁知顾见春手下一个用力,却将她的头颅牢牢按在怀里,叫她动弹不得。

    “你......”夜来张了张口,只觉什么东西簌簌落在自己发间,却出奇地不再与他唱反调。

    “小湄......”

    这声轻唤好似呓语,低得几近未闻。

    “嗯?”

    她又眨了眨眼。

    “幸好.......”

    话音忽止。

    幸好什么?

    幸好无缘山中,遇上有缘人?

    幸好莲华塔下,惊鸿一跃?

    幸好雪夜竹林,悟道退敌?

    幸好南音湖畔,挡下透骨钉?

    幸好问剑山门之外,未曾轻信人言?

    幸好魔宫作乱之时,与她生死不弃?

    幸好......

    幸好......

    顾见春揽着她那单薄纤弱的身躯,就好像一切都未变过。

    他不语,怀中少女却忽然开口接上他的前话,那声音渺渺,似是被蒙上一层薄纱。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你为救我而死。”

    “那只是梦。”他温声应道。

    “幸好只是个梦。”

    夜来目光沉沉,无论如何,那都是不愿再想起的过去。

    “幸好你还活着。”

    “嗯......是啊。”顾见春弯了弯唇,“否则怎么会知道,长大了的小湄,如今是这副模样。”

    “......什么模样?”夜来似是一怔,生怕从对方口中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辞。

    ——那些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的言辞。

    “这副......”顾见春忽觉词穷,却不知什么样的言语,才能形容她这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好看。

    他想起初见之时,那词不达意的误会。

    想起那泪光盈盈,我见犹怜的柳叶眸。

    ——“小湄,你笑起来真好看。”

    ——“师兄莫要说我好看。”

    ——“可你生得是好看啊?如果多笑笑会更好看的。”

    万籁默然。

    半晌,他了然轻抚少女后背,轻笑道:

    “这副爱哭的模样。”

    “......胡说八道。”

    对方一动不动,闷闷否认。

    末了,她忽而幽幽说道:

    “我原本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顾见春温声宽慰道,“师兄说了...要一直护着你,不是么?”

    胸前衣襟渐渐温热,直坠得他心中一痛。

    顾见春又忍不住又揉了揉对方发顶青丝,像是年少时那样。

    似是冰泉乍泻,又似是残垣倾覆。

    怀中少女忽如孩提一般,呜咽不止。

    “好了好了,小湄乖,不哭,不哭啊...”顾见春有些笨拙地伸手,安抚着她的背脊,感受着对方颤颤而泣。他向来知道这小师妹一旦哭起来,就像那洪水泄闸,要将她哄好属实不易。

    这是重逢后,顾见春第二回见她如此伤心的模样。

    “你管我......”怀里的少女却不甚安分,将自己推了又推,却因着力弱气短,没能推动,于是更是怒而嗔道,“都是你不好!”

    顾见春哭笑不得,如今可又是他不好了......

    此时他任由对方动作,也只得顺着她。

    “好,是我不好...别哭了,好么?”

    他捉住那只有些不安分的拳头,这砸下来倒是不痛,只是怕她伤着自己。对方一挣,却不想她身形一晃,竟跌了回去。而他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摔着,只得伸手一接。

    两人几乎就要面对面贴上,近得连那呼吸都交缠在一起。

    夜来长睫颤颤而动,只是愣愣地注视着他,像是想不明白此时此刻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砰”地一声轻响,窗棂所在,像是有什么物事惊动。只是烛火兀自闪了闪,却不再有旁的动静,叫人恍然以为是野猫过路,屋瓦坠落,不知所谓,却不小心将什么东西落在这里。

    温香软玉在怀,即便是年少时,两人也不曾如此亲近过。一些被顾见春彻头彻尾忽略的微末情愫,如同拂面花影,好似风过静水,此时丝丝缕缕,一齐涌上心头。

    “你......”而那柳叶眸却闪了闪,那长睫也跟着颤了颤,似是被这绵延温软的呼吸灼伤,“你先放开......”

    “啊...”顾见春后知后觉地松手,看着少女泪眼婆娑的模样,不觉伸手替她摘下颊边泪珠,“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泪是温的。

    那冰肌雪腮之上却好像凭白泛着一抹霞色,令他不由目眩神迷。

    少女静默不语。

    只是正当这缱绻之时,一些异状却悄无声息地显山露水。

    顾见春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她的发顶。那三千青丝如瀑散落,本该是如墨如画,曼丽多姿的光景,此时那寸寸青丝竟以目力可察的速度,丝丝缕缕变作雪色。虽然不多时,这变化便止息,只是这却足以令他心生骇然。

    “师兄?”夜来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神色,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她自然还不知身上正在产生的异状。

    顾见春抚了抚她的发尾,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没什么。小湄睡得香,把头发都睡乱了,师兄替你打理可好?”

    夜来歪了歪头,目光惑然,似是有些不明白对方如何作想。

    顾见春面不改色,温声笑道:“怎么?不信师兄了?从前你不会的时候,不还是......”

    “别说了......”夜来面色一滞,将其打断道:“......好。”

    虽说此处没有旁人,但若是再让对方提起什么儿时之事,她心中恐怕也要窘然一番。

    顾见春握着木梳,目光掠过妆台上的铜镜。

    客房乃是南宫孤舟亲自置备,女儿家的物事倒是一应俱全。

    “对了,师兄。”夜来垂着眸子,目光沉霭,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

    她偏过颈子,侧身看着顾见春,后者似是正于妆台前细心挑拣。

    “......我是怎么醒的呢?”

    “啪——”

    不知为何,那铜镜忽然自他手中滑落,在地上碎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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