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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武是个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主,此刻被一个青衫少年郎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没有丝毫觉得向对方求饶会是什么丢脸的事。

    更不可能考虑以后还服不服得了众。

    服不了众又如何?

    就算是当山贼,那也得当一个活着的山贼才行啊,哪怕是今后服不了众,再也当不了山贼头头了,就是学那彪平,只当一个普通的山贼也行啊。

    一个活着的普通山贼,胜过死掉的山贼头头。

    彭武不太会算账,但关乎于自己生死存亡的这笔简单账,还是难不倒这位宁山浪里小白龙的。

    他亲眼目睹了那青衫少年剑客说斩就斩的一剑,当场断掉那彪平的手臂,竟然还能面无表情地站在彪平身前,跟那人“讲道理”。

    这样的道理,着实有些让彭武拿捏不准。不过他只需要知晓这少年剑客,即便是个狠角色,那也是个可以商量的狠角色,前提是自己得配合。

    毕竟想要活命,人前卑微屈膝,他彭武又不是第一次了?

    这条此时此刻再也翻不起半点浪花的宁山浪里小白龙讪笑着说道:“不杀了不杀了,全听大爷你的。”

    那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剑,又入彭武皮肉一分,微微陷进他的脖颈中,挤压出一丝鲜红。

    李子衿很好地掌握了分寸。

    是真正的“分寸”,稍微快一点,或是力气再大一些,这条“宁山浪里小白龙”恐怕就是个见血封喉的命。

    然而这柄翠渠古剑,用在少年手中,被一股妙到毫巅的对剑刃的精妙掌控,控制到将剑刃使用得如同“钝物”挤压彭武的喉咙一般。加上翠渠剑本身就是柄软剑,故而可以在一剑封喉,缓缓致死之间,为敌人留一条惊心动魄的过程。

    彭武看不见自己脖子上的血痕,却能感受到剑锋的寒意,也能闻到鲜血的味道,更能从不远处那些手下的眼神中,看见恐惧的神色。

    他知道,这是死亡的气息。他这一生,从未有这样一刻,离死亡这么近。

    而那个掌握着他生杀大权的家伙,说来可笑,竟然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模样的少年剑客,还是个喜欢讲道理的怪人。

    彭武甚至有些想笑。

    他觉得那少年一定不是鸿鹄州的人,毕竟生在这里的人们,连活着都是一种奢侈,哪有那么多天真的家伙喜欢听道理,更不会有人愿意费力不讨好地去向一群不愿意听道理,除非你倒给他们钱,而他们假装听完之后又都当做耳旁风的人讲道理。

    巧了,彭武身后现在就有这么一个。

    当然,他最终没有真正笑出来,如果这把剑是搭在别人的脖子上,可能他就又能笑得出来了,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山贼头头。只不过今夜之后,可能会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山贼。

    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他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让那位大爷手上的剑加重了力道,赶紧求饶道:“大爷你有什么吩咐你倒是说说看啊,别光动手啊······”

    彭武都快哭出来了,不过碍于一个男人,更是一个身为山贼头头并且有着“宁山浪里小白龙”的称号的男人,他并没有真的哭出来。只是那副模样,比哭还要难看。

    李子衿轻声言语,听在彭武耳中,就宛若之音,“叫你的人,放下兵器。”

    他心里在骂娘,想着就这么简单的一个要求,你他娘的倒是早点吩咐,我浪里小白龙不就早点照做了吗?用得着这么声色俱厉地先加重手上的力道给我点颜色瞧?

    彭武觉得那青衫少年剑客吓唬人的功夫丝毫不比他们这群当山贼的要弱,他甚至开始怀疑身后这个“大爷”说不得就是邻国的山贼。不知怎的,兴许是读过几本书,读的书却又不够多的缘故,他总觉得其他那些世俗王朝,就是要比自己所在世俗王朝厉害得多。

    这种心态极有意思,彭武一直想去其他的世俗王朝瞧瞧,见见世面。却又碍于自己寸步离不开山寨,更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怕鸿鹄州其他世俗王朝的山贼都要比自己更强。

    毕竟没读过几本书的彭武,道理虽然懂的不多,却也明白一个“强龙不压地头蛇”。

    他想啊,郑国宁山的小白龙,去了隔壁镜国,那不熟悉水域的话,也是要撞个头破血流的啊。

    水里那些暗礁什么的,说不得就把他这条宁山的龙给挡住了去路。毕竟他是宁山的龙,又不是那郑国的龙。

    有那么几个瞬间,彭武觉得此生无憾了。毕竟如他这样的山贼,竟也从某种程度,跟郑国的天子有“相同之处”。

    一条人间真龙,一条宁山小白龙。

    嘿嘿。

    脖子上那股冰凉瞬间让死到临头还在“出神”的彭武回归到冷酷又残忍的现实当中来,他清晰地感受到有一条“小溪”正从脖颈处,沿着他的锁骨、胸膛,缓缓往下流淌。

    彭武赶紧一挥手,喊道:“快,照他说的做,放下兵器!”

    那群山贼磨磨唧唧的,先是面面相觑,无人立刻按吩咐行事。

    然后又被彭武怒瞪了那群手下一眼,骂道:“老子是白养你们了?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来?一群饭桶!”

    李子衿嘴角微扯,好一个欺软怕硬。为了让眼前这条浪里小白龙的威望稍稍恢复一点,少年轻轻松开了手中的剑,在一瞬间就从彭武的脖颈处将翠渠剑移形换位到他的左背之上。

    这个地方,瞄准的是他的心脏,从前面刺和从后面刺,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都是死,只不过是死得快一些和死得慢一些的差别。

    哦,对了,从后面刺入心脏的话,可能会更疼一些,因为李子衿需要先以剑芒粉碎掉挡在通往他心脏之路上那些碍手碍脚的骨头。

    彭武是个拎得清的,当然没有因为身后那位大爷手中的剑换了个位置,就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他的生死依然掌握在那青衫少年剑客的手中,只不过这样的情景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刚才那么惨。

    那百来号山贼直到此时才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李子衿瞥了远处跟那群山贼一样发呆的村民们一眼,心中暗暗骂娘,忍不住问道:“宁山村的,愣着干嘛?!”

    村长葛村长终于起了一个好的带头作用,而不只是带着宁山村的村民们瞎干了。

    葛全第一个壮起胆子,走到一位还骑在马上的山贼身旁,从地上捡起那柄白刃,只是匆匆捡起白刃便撒腿就退回宁山村的老弱妇孺当中,途中压根儿就不敢与那些山贼有哪怕片刻的对视。

    宁山村的村民们,也在村长葛全竖起榜样以后,三五成群,纷纷涌入那支山贼大军,捡起地上的白刃就跑,全都退回了山神庙门口堵着。

    李子衿哭笑不得,他又不想直接喊上那么一句:“我那小师妹在里头,你们赶紧让路。”

    这样便如同给人抓住了把柄。

    虽然这群山贼里头,实力最强劲的两个四境武夫,一个彪平被自己斩断一臂,没了半点威胁,一个彭武又给自己狠狠摁住了,动弹不得。

    可那也架不住他们人多啊,还有七八十个一境的武夫,和十来个二境武夫,也就是现在他们手里的兵器在村民们手里,让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稍稍“公平”了一些。

    李子衿却也不敢完全就掉以轻心,因为他也没有经历过这么多人的战斗,宁山村村民和这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山贼们,双方加起来接近两百号人。

    又是大晚上的,全凭那些村民和少数几个马贼手中的火把照明,而双方打起来之后,场面不知道多么混乱,刚才李子衿便已经领教过什么叫做“混乱”了。

    真是一眼望去,全都在兵刃相接,一眼望去,真真儿是敌我不分。

    哪怕是身为筑魂境剑修,同时还有一口武夫真气的少年,强提起一口精气神,又将灵力凝聚在双眼,极大地提升了自己的洞察力,如此才能够当着这么多号人的面,成功地擒贼先擒王。

    若他不是炼气士,只是一个武夫,那么定然没有如此眼力。

    这始终是山上人领先于山下人的一种优势啊。

    听闻有一种炼气士,走的是那弓翎之道,此道便可在战场之上“百步穿杨”,伴随着境界的提升,识海内那一口天地灵力越多,目力和臂力便能跨越越远的距离。

    在弓翎之道上走得极远的前辈,能够一箭飞跃山海。

    更有登峰造极者,挽弓射日。

    李子衿看着在场的所有山贼,都将他们手中的兵刃扔在地上,又被那群宁山村的村民们捡走之后,终于是缓了一口气。

    此刻他们的手中,就只剩下火······等等,火把?!

    方才被李子衿斩下一条手臂的彪平,一直悄无声息地背地里使坏,就在那青衫少年剑客与山贼头头彭武斗智斗勇的时候,彪平已经吩咐自己那十来个草寇弟兄,偷摸着绕到山神庙两侧和后方,各自点上一把大火。

    为的就是赶走那些碍眼碍事挡了他财路的村民。

    彪平强忍着断臂之痛,额头不断冒出因疼痛难耐而产生的汗水,浸透了他身上的衣衫,他目光阴鸷地远望着那一袭青衫,冷笑道:“逞英雄是吧,老子今天倒要看看,你臭小子多有手段,等这群傻不拉几的村民滚蛋之后,爷爷我定然也要卸去你一条手臂!”

    李子衿抬头一看,火光冲天,跟那一日鲲鹏渡船顶层的火焰何其相似。那一场火,烧掉了近乎半数的酒楼。

    再顾不上眼前的彭武,和那些死活不听劝告的村民了,小师妹还在里面。

    李子衿一脚将彭武踹倒在地,在后者“哎哟”哀嚎一声之后,少年已经提起一口武夫真气,使出那门阁老传授的玄妙身法,在人群中穿梭无影踪,瞬间冲入山神庙里。

    “红韶!”

    一袭青衫蓦然出现在山神金身之后,朝着刚才小师妹所站位置喊了声。

    “师兄,我在。”在熟悉的如铃嗓音出现后,一个头别玉簪的白玉少女从脚到头缓缓显形,如同身形“凝聚”一般,出现在李子衿面前。

    看见少女没事之后,李子衿长出了一口气,随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转身就往山神庙外冲,“这里着火了,我们走。”

    在那个身法和剑同样快到匪夷所思的少年剑客冲入山神庙中以后,外面的世界乱成了一锅粥。

    以断掉一臂的彪平为首,十来个草寇将他们老大的断臂之仇,算在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村民身上,其实更有可能只是为村民们挡住了他们的财路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而放了这样一把足以烧掉山神庙的大火的十来个草寇,本着不让我们得到,就谁也别得到的心态,除去跟一群手握白刃的村民们对峙,盘算着等待宁山村的村民们放松警惕以后就冲上去夺白刃,杀村民之外,更多的时候是在冷眼旁观,看着由彭武带头的山寨山贼跟手握白刃的村民们扭打在一起。

    山贼如骑兵,无刃在手,亦可冲杀。

    在那些“骑兵”第一轮冲锋陷阵以后,两边各有伤亡,当然,空手夺白刃的那一边伤亡要更加惨重一些。

    哪怕是这些村民,手里握着白刃,战斗力也较之平日里提升了不少,但凡能够躲开那些马蹄,不被马儿冲撞倒地再接上个堪比胸口碎大石的踩踏,那么他们总能反手给那些马上的山贼们一刀子,或是给那些可怜的马儿一刀子。

    无论这一刀子是给在山贼身上还是马儿身上,都会有人倒地。

    区别只是单纯的人倒地,和人与马一同倒地而已。

    当李子衿带着小师妹红韶冲至山神庙前之时,几乎一座山神庙都被火海淹没了,李子衿凝聚出一点剑芒在翠渠剑尖,随手将凌空砸下的那块“拜我无用”的横批一分为二,变成了“拜我”和“无用”。

    看着外面乱成一团的两方人马,山贼死了不少人,反倒是手握白刃的村民们开始咄咄逼人了起来。

    彭武已经心生退意,看着漫天火光,他知道今夜恐怕真的很难带走那尊山神金身了。

    他开始后悔起来,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听那个不成气候的彪平的鬼话。

    这次带着弟兄们赶赴宁山村,不仅没能捞到那尊山神金身,更是死伤了二三十个弟兄,简直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彭武懊恼不已,高呼一声:“弟兄们,撤!”

    有人满脸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又看了眼倒在地上的那些山贼的尸体,心里满是疑惑。

    就这样回去了?空手而归?

    有人心有不甘地转过头,望向那座地方不小,金子却不少的山神庙,心中满是可惜,在那份可惜之下,又有对那青衫少年剑客的恨意。

    都怪那小子,坏了老子好事!

    有人奋力从一个村民手中夺过白刃,随手给了那人一刀,痛快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感觉,杀的人太多,心和手,都同样麻木。

    伴随着山贼头头彭武翻身上马之后高呼的那一句“撤”,这场山神金身争夺战也落下了帷幕。

    贼跑了。

    火还在烧。

    而作为那场大火始作俑者的彪平以及他那十来个落草为寇的手下,没有选择逃往跟彭武同样的方向,而是“反其道而行之”。

    彪平知道,没能拿下这尊山神金身,还让彭武损失了这么多手下,自己肯定讨不了好果子吃。

    所以眼下只能躲,只能逃,既躲明日之后官府的缉拿,也逃那宁山浪里小白龙的迁怒。

    断了一臂,他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在两波山贼各自逃亡之后,山上庙外便只剩下那些宁山村的村民了。

    一袭青衫和一袭白衣各自帮那些村民们将受伤的人抬到安全的地方,好让他们不会被逐渐塌陷、毁坏的山神庙给砸伤烧伤。

    大火烧了山神庙,掉落无数杂物,庙里房梁,庙外匾额,庙上砖瓦,逐渐都在那场大火中,或亡或毁。

    那些索性安然无恙的村民们,看到山贼走后,又将同村受伤的人抬到安全之处后,便自发去往宁山村的各处井口。

    他们打来井水,想要替山神庙灭火。

    李子衿和红韶也加入其中。

    一群人在山神庙和宁山村各大井口之间,来回跑动。

    火烧了一整夜。

    直至第二日天亮,在七八十号人的齐心协力之下,大火才终于熄灭。

    有老妪痛哭流涕,骂那群山贼,说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有妇人怀抱襁褓,襁褓之中,婴儿哭啼,她刚忙活了一整夜,却还要轻言细语地哄孩子睡觉。山贼来了,如果独留村子里,反而会更危险,所以妇人只能带着孩子,硬着头皮跟着同村的汉子们冲到山神庙来。孤儿寡母,人多便是照应。

    有体格精壮的汉子,在昨夜与山贼的搏斗中奋勇抗争,白刃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两道三寸长的口子,极深。身旁是嘴上抱怨,眼中怜惜的妻子,正小心翼翼地给汉子上着药。汉子很痛,但一声不吭。

    宁山村村长葛全清点完伤亡人数之后,以极其悲怆的神情,声泪俱下地向同村的“亲人”们宣告他们失去了多少人,哪些人。

    葛全说,失去了父亲的几个孩子,以后就要靠村里的其他人相互帮衬着点,吃百家饭也好,他葛全砸锅卖铁也罢,总之就不可能让那几个孩子饿死。

    说完这些,村长葛全又带头向李子衿和少女红韶诚挚地道歉,说之前错怪了二人,误把他们当山贼了,是他做得不对。

    李子衿表示情有可原,只是摇头说没关系。

    他还想说些什么,只是欲言又止。

    其实,少年不止想对村长葛全说这句话,也想对宁山村所有的村民说。

    但是看着那座山神庙废墟,又觉得不需要多此一举了,那尊金身很可能已经毁坏了,那么他再说那句话,便会显得有些多余,有些没有必要。

    毕竟人们本来就不愿意听道理,因为道理他们都懂。

    只是鲜少会做罢了。

    二人向老村长葛全告辞一声,打算就此离去,婉拒了葛全让他们进村休息的好意。

    李子衿有些歉意道:“红韶,真对不起。”

    他原以为可以随手打退几个山贼,然后二人在宁山村中借宿一夜的,不曾想昨夜竟然一来就来了上百号人,那种规模的战斗······绝非他一介筑魂境剑修能够肆意主宰战场的。

    红韶难得没有困意,忙活了一夜,却还那么精神饱满,她微笑摇头道:“师兄不用道歉呀,辛苦啦。”

    少年有些分不清,这是她的善解人意,还是她的天真无邪了。

    二人并肩而行,爬上了个小山坡,在踏上郑国驿道之前,李子衿站在半山腰上,俯瞰下方的山神庙废墟一眼。

    少年望见那些宁山村的村民们,拨开房梁砖瓦,从废墟之中抬出一尊完好无损的山神金身,在那样的大火持续燃烧了一整夜的情况下,竟然还保存完好?

    怎么可能?

    李子衿有些不敢相信,屏气凝神,视线停留在山神庙外那尊山神金身之上。

    遥遥望去,它好像也在看着自己。

    真金不怕火炼。

    ————

    经过那条宁山村不远处的宽阔驿道之后,二人来到了郑国一座名为“金淮”的边陲小城。

    这里逐渐有了些烟火气。

    在入城之时,有郑国官兵于城门处把守,对于进出金淮城的行人加以盘问。

    倒不是一座郑国,真在把守关隘上花费了这么大心思,只是李子衿进城以后才发现,原来方才的官兵盘问,是这么个意思。

    少年在金淮城中看见墙上贴了许多画像,都是郑国官府的悬赏,准确地说,是两幅画像,遍布一座金淮城,在城中各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

    那两幅画像之上,分别是一个大髯汉子,和一个稚童。

    巧了,这画像之上被悬赏了千两黄金的两人,李子衿还恰好都认识。

    是此前在仓庚州,大煊京城街头卖艺那对“父子”。

    正是碰到那对“父子”之后,李子衿一行人才去往湖心亭,然后经历了湖心亭一战。

    想不到在这远隔千万里的鸿鹄州郑国金淮城,也能看见关于那“父子”二人的画像?

    他们二人犯了什么事,悬赏画像上没提,就只是寥寥几句。

    “官府捉拿,知情者赏。如若知情不报,以包庇罪同处。”

    一个青衫少年,身后背一柄翠渠古剑,剑鞘之上更有个沉甸甸的包袱压在上头,腰悬酒葫芦外加一枚玉牌,眉清目秀,丰神俊朗。

    一位白衣少女,头别玉簪,红白相间的锦鲤样式,佩戴文剑仓颉,天真烂漫,面容姣好。

    二人联袂出现在金淮城中最贵的一间客栈。

    不是李子衿铺张,而是身边带着一个沉鱼落雁的小师妹,总要避开那些鱼龙混杂之地。

    最贵的客栈未必就是最好的客栈,却能提供一道“门槛”。

    不是什么样的人,都能住得起这样的地方。

    而住得起这间客栈的人,也不可能什么样的事都干得出来,多多少少得要点脸皮。

    再不就是会对那些同样住在这间客栈的人,稍稍顾忌几分,会揣摩对方的家世背景,门派势力。

    其实大多数还是揣摩前者,毕竟鸿鹄州的山上人,实在是太少了。

    少到哪怕一位洞府境炼气士,都能在这里随意找一个所谓的世家,混个供奉的名头,每年躺着收钱。

    有人上门找事的时候,随意出手施上那么一两记道法,大多数时候其实连出手都不需要,只需要顶着个“山上仙师”的名号,便足矣威慑四方宵小。

    那些鸿鹄州的世家,对于这些山上仙师,可都是好吃好喝好酒好菜的招待着,像供大爷一般供着这群“祖宗”,逢年过节更是送钱送礼送情分。

    也正因如此,会有不少打着山上仙师名号的低境界炼气士,使着蹩脚的术法神通,靠着一两张平平无奇的道门符箓,在鸿鹄州招摇撞骗。

    若是一直相安无事,没有碰上硬茬子来府上找麻烦,那么多半能混个三五年,大赚一笔。

    若是时运不济,碰到了有真本事的武夫或是炼气士上门找茬,自然是当场露馅儿,只能是灰头土脸地走人,却也能小赚一笔,然后赶紧换一座城,继续去寻觅那些有钱人家,上门以山上仙师的身份,混吃混喝,招摇撞骗。

    李子衿带着小师妹红韶进入这间名为“花间集”的客栈之后,见到的那些人,倒确实比金淮城外边儿那些人,要更“正”一些。

    模样更正,穿着更正,行为举止更正。

    往往边陲之地,都受纷乱袭扰,尤其是小国的边陲之地,既要时时刻刻担心邻国的侵袭,又要害怕贼来打劫,还会担忧一些个在大城之中混不下去,只会点三脚猫功夫的武痞子,以及一些个捏着几张道门基础符箓,骗骗没见识的凡夫俗子的蹩脚炼气士,还有那其实压根儿就不是剑修,却靠着耍得一手花里胡哨的剑术,妄称剑修的花架子剑客。

    如同这样甚至连三教九流都称不上的货色,充斥在小国的边陲之地。

    郑国的边陲之地,还有另外一个响亮的名号。

    法外之地。

    因为是个烂名声,又在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世道,所以闹得一座鸿鹄州人尽皆知。

    什么臭鱼烂虾都往金淮城跑,知道郑国这座读作边陲之地,写作法外之地的金淮城,其实就是他娘个烂窟窿。

    人皆可欺。

    李子衿庆幸自己选了间城中最贵的客栈,这是方才在被郑国官兵问话之时,花上了一锭金子打听来的消息。

    有钱能使鬼推磨真不是胡乱吹的,钱这玩意儿走遍扶摇天下的角落,都好使。

    李子衿甚至怀疑,有钱到一定程度之后,能不能也“反其道而行之?”

    不让鬼推磨了,试试磨推鬼?

    毕竟天天鬼推磨鬼推磨的,磨也被推烦了不是?

    他最讲道理,最公平了,大家换着来,才能相安无事,秩序维持千年万年。

    那位郑国官兵头子一开始吓了一跳,以为是某位“上头”的大人微服私访,来边陲之地钓鱼来了,毕竟在郑国,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郑国庙堂之上,也不全是吃干饭的,倒还是有那么几位说得上话的大人,愿意铆足了劲将金淮城头顶那“法外之地”四个字给摘下来的。

    只是当他听到那青衫少年剑客,操着一口别州口音,说着连他都要费老半天的劲才能听懂的话,还要外加手脚比划,搞了半天是在问“客栈”,还要一间“好客栈,大客栈”的时候,那位郑国官兵才长出了一口气,毕竟问个路,算不得什么贿赂,顶多只能算是交易,还是合法交易,并不违背郑国律法。

    那少年临走时,还随手指了指他周围的几个郑国官兵,笑容满面地又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言语,不过大致可以理解成“酒,喝酒。”

    那么这位金淮城的守城官兵头头,姑且就当他是位别州公子哥,前来郑国游玩,故而出手阔绰,要住最大最好的客栈,心情一好就赏了自己一锭金子,让自己拿着这锭金子请弟兄们买酒喝。

    不碍事,不碍事。

    少年少女坐在客栈的二楼靠窗位置等酒菜上桌,准备饱餐一顿再去天字房休息。

    原本李子衿是打算向那跑堂的伙计要一间雅间的,毕竟当初他尝过带着苏斛行走江湖的苦了,跟那位拥有倾城之姿的婢女一起走江湖,那可真是躺着也挨刀子捅。

    走在街上,随时都会有不长眼的苍蝇往这边撞,要么就是仗着家里有两个臭钱,上来找少年买婢女的。

    要么就是毛手毛脚的痞子,打算白占点便宜的。

    就没有一天消停过。

    后来李子衿学聪明了,干脆让苏斛易容,别整天顶着那张媚死人不偿命的容颜在街上招摇了,那才真叫一个树大招风,什么阿猫阿狗都想往树上爬。

    要论身段,小师妹差了苏斛一些,毕竟少女年纪尚小,还未长开,正是含苞待放时,自然不能与已经绽放的花朵争艳。

    可要论姿色,红韶绝不输于苏斛。

    只不过,少女与女子,终究是两种绝色,各有风华,难以评判谁高谁低。

    一份是纯洁无瑕的白,一份是艳压百花的红。

    都是人间极好,也许天上也极少的绝色。

    这间花间集客栈,竟然有火锅,李子衿自然是让小师妹放开了点,毕竟火锅之中,就没有不好吃的菜。

    少女如他所愿,将花间集那本以“琳琅木”和“芙蓉子”制成的菜单,菜单之上所有的菜都给点了一遍。

    然后在跑堂的伙计目瞪口呆之下,李子衿又摸出了一锭金子,微笑着将那锭金子轻轻推到伙计面前,摆出一副“只管上菜,别怕我们给不起钱”的阔绰大少模样。

    那伙计自然是晓得店里来了位出身不凡的世家子弟,带着他那模样堪称惊为天人的“相好”,来金淮城中最大的客栈摆阔来了。

    他就不相信这么多菜,他们真能吃的完?

    在等火锅端上来的期间,李子衿又开始头疼起来,因为他那问题奇多的小师妹,只要但凡停下来,就又开始问自己问题了。

    红韶好奇问道:“师兄,什么是官府捉拿,什么又叫做包庇罪啊?”

    少年只能是耐心解释道:“怎么说呢······这个得从律法说起。”

    少女嫣然一笑,以双手撑着下巴,满脸欢喜地说道:“那师兄慢慢说,红韶慢慢听。”

    她就喜欢听师兄给她将扶摇天下的事情。

    一只鱼儿生在水里,整日只能以水草水石相伴,好生无趣。

    她想过岸上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多姿多彩,没想到真的有一天可以得天眷顾,应运而生,修成妖怪精魅都梦寐以求的人身。

    当然更重要的事情是,她终于可以上岸,去一窥岸上的天地了。

    她很感激,觉得自己日后某一天,肯定也得为扶摇天下做些什么,才能回报“天道”对她的眷顾。

    少女喜欢师兄将扶摇天下的一切,事无巨细地描述给自己听,好像只要听过了,就像是她亲身经历过了一样。

    师兄讲故事,会讲的很细,细到把桌上一只玲珑翡翠杯的图案、来历都将给少女听,细到连一花一草的名字,也说得清清楚楚。

    她就喜欢听这些。

    师兄又开始回答她的问题了,她眼里满是喜悦。

    李子衿解释道:“律法······是扶摇天下每个世俗王朝都有,也应该有的东西,它能够维持人间的秩序,能够让做错了事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当然每个世俗王朝的律法都不完全一样,国与国是有区别的。在郑国我不清楚,但在师兄的故乡,像昨夜那群山贼,不仅抢夺山神金身,甚至烧毁山神庙,而且还打伤了那么多村民,是肯定会被判死罪的。”

    为了不让少女看到人间的残酷,李子衿都舍不得说他们是坏人,只舍得说是“做错了事的人”。

    少年接着说道:“知道律法是什么了,你就可以理解何谓‘官府缉拿’,官府缉拿,便是去抓捕那些做错了事,违背了律法的人。”

    少女好奇问道:“只要做错一次事,就会被官府缉拿吗?”

    李子衿愣了愣,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在郡守府上,他确实翻阅过一本《大煊王朝律令》,可是年幼无知,对于那本枯燥乏味,读起来甚至犯瞌睡的“无趣之书”,少年真没办法耐着性子读完它,只是匆匆翻过几页,草草看过了事。

    他觉得背那些律法太过头疼,因为大煊的律法实在是森严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对于一些个律法延伸出来的条例,更是晦涩难懂,极为复杂。他又不打算以后去那大煊京城刑部当官,看那本书作甚。

    故而此时面对小师妹的这个问题,李子衿确实回答不上来,只能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你若有兴趣,以后有机会去书铺帮你买一本专讲律法的书,慢慢看。”

    红韶欣然点头。

    就在两人闲聊这么会儿,花间集的伙计已经带着好几个杂役轮流登上二楼来为李子衿和红韶这两位贵客上菜了。

    那锅火锅香气逼人,直教人食指大动欲罢不能。

    酒桌左右两侧,直接摆满了五六个篮子的菜肴。

    “客官,您二位的菜齐活儿了~”伙计笑着吆喝了声。

    听在李子衿耳中,便只听到了“您,齐”,少年摆了摆手,让伙计下去。

    说来也怪,好好一个郑国,官话说得一塌糊涂,倒是那宁山村村民和那伙山贼的土话,比较接近于仓庚州的官话。

    李子衿能听懂个七八成。

    反而进了这郑国金淮城之后,官兵的话,只能听懂三四成。

    伙计的话,大概能听懂一半。

    岂不是在郑国官话越“正”的地方,反而听在少年耳中,就越歪?

    李子衿想着,是不是应该学一学这鸿鹄州一州通用的大雅言,省得之后每去一个小国,都会遇上语言不通的麻烦。

    他将翠渠剑轻放在桌上,引来二楼当中不少目光。

    大多数人都认为那一袭青衫的少年郎,多半是那种只会些花里胡哨剑术的花架子剑客,绝无可能是那少之又少山上仙师,更不可能是那山上仙师当中,杀力极高的剑修。

    李子衿随手夹起一片毛肚,微笑道:“红韶,火锅什么都能缺,唯独不能缺了这个。”

    少女满脸好奇,闻着火锅香气,看着她那大师兄挽起衣袖,以筷子夹着那片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在锅里涮来涮去,起起伏伏,少女胆小又好奇,想尝试又害怕,直到师兄将那片已经烫熟的毛肚轻轻放在她的碗里。

    他笑着说:“红韶,记住啊,以后吃火锅时,烫毛肚就是个‘七上八下’,如此口感最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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