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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了这杯酒,就是兄弟!”
    李亚峰的身板挺得笔直,双手捧着酒杯向前一递,随即回手一口干了,脸上涌起一阵潮红。
    “你喝多了。”钱强拦住了李亚峰去抓酒瓶的手,皱眉道。
    “呃……干!”李亚峰打了个酒嗝儿,不管不顾,强抢过酒瓶,比划一下,仰头就灌。
    “师父!”张甜叫一声,红扑扑的小脸上写满了不乐意,“你别再乱认兄弟了好不好?”
    钱强一乐,不再拦着李亚峰,挑衅般地看着张甜,“来,小甜,叫声师伯听听。”
    “你!”张甜怒目而视。
    李淳风与华八坐在一旁,满脸苦笑。
    华佗门的禁地里从没如此热闹。
    “山”字部藏书洞的深处摆开一桌酒,到席的人不多,李亚峰、王信、钱强、俞思思、张甜,还有李淳风和华八,再加上一个太白剑派的掌门李白,总共八位。
    这桌酒席是李亚峰作东,许久没有踏足到此,回想当年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确认了鬼神之说,心中感慨良多,几杯浊酒下肚,他便情不自禁地放浪形骸起来,教众人吃惊。
    禁地中,依旧是晶屏玉柱、流辉宛转,地板上乌黑的两个“逆天”大字也还无恙,只是墙壁当中挂着的华佗全身背像上不知被谁狠狠地打了个叉,萧索中透出几分荒诞。
    “老大,别喝了。”王信罕见地正经,“叫大家过来,你不是有事?”
    “啊……对!有事!”李亚峰半醉佯狂,拿筷子指着张甜,“你……回去!”
    “嗯?”
    张甜一时糊涂了,又接着听见李亚峰吩咐,“钱强,你还有……那个……你们两口子,也……给我回去!”
    钱强白了李亚峰一眼,“回哪儿去?”
    “该回哪儿……回哪儿!反正,别在这儿……呆了!”李亚峰摇摇头,不耐烦地,“就你……你啰嗦!”
    这句话说完,李亚峰的口齿一下就清晰了,转身向李淳风和华八说道,“祖爷爷,师父,你们也一块儿回去——我把他们三个托付给你们了。”
    “还有青莲先生,青莲先生诗酒江湖,自有归处,但今后如果有缘,请青莲先生也记得关照一下小甜和钱家这两口子。”
    “不敢。”李白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含笑抱拳,算是应承下来,李淳风和华八却同时变了颜色,颇为不乐。
    “师父!”张甜抢在众人之前开口,大是不依地问,“你让我回哪儿去啊?”
    “你就不打算回家了?”李亚峰反问。
    “这个……”张甜犹豫一下,“我总不能这个时候走啊……师父,你现在……”
    “得,得。”李亚峰苦笑着,“小甜,退回去两年,你跟我可还是同学——这个……你就别再这么一口一个‘师父’了吧。”
    “师父?”张甜心一颤,有些委屈地,“你不要我这个徒弟了?”
    “咳……”李亚峰小心地瞥了一眼李淳风与华八,慢慢地说,“小甜,华佗门是怎么一回事,你也知道了……你要是非不乐意,就拿‘师父’俩字儿当外号叫,反正我就这么听着,咱们还是同学,呃……还是朋友,就别拿华佗门的辈分说事儿了吧。”
    “可是……”
    “没那么多可是,就这么定了——我也还有事儿要拜托你,到头来恐怕你还得拿我当挡箭牌,那是后话,一会儿我再跟你交代。”李亚峰飞快地拦住话头,转而向华八正色说道,“师父,我这样安排您不会怪我吧?”
    “为师怪你什么?”华八黑着脸,“你有你的苦心,总之,小甜还是为师的传人。”
    “还是师父聪明。”李亚峰笑得有点儿心虚。
    “这……怎么回事啊?”张甜还糊涂着。
    “小甜,其实,我是想……”李亚峰解释起来。
    他早打算让张甜回家了,只是接连有事,上了一回天庭后就不得安闲,顾此失彼了。
    在华文昌经历的那五百年光阴,张甜是名副其实的“华十”,天庭征伐无定乡,张甜被哪吒三太子一枪刺死,魂飞冥冥。李亚峰要避免这个结局。
    还有李淳风与华八,为护送凝翠崖中的无名金丹,甘受天雷轰顶,形神俱灭。这同样不是李亚峰所能接受的。
    尽管因为华文昌的参与,历史将不再重演,但李亚峰心里总存着疑虑,不愿再让自己关心的人涉险;此外,在那个对他来说已经变得遥远的现实社会当中,也还有人一直被他牵挂。
    李亚峰要张甜回家,替自己在双亲膝下尽孝,有必要的话,打出中医界“小祖师”的旗号,旧中医也好,新中医也罢,传下几个古方,治病救人。就算张甜年轻识浅,有李淳风和华八压阵,再有一个“亚洲苍雷”钱强的世故精明,总不至于落个怀璧其罪。
    这番安排说完,张甜默然了。从她撞开雷州外国语学校体育器材室的门,嚷着要跟李亚峰学飞的那一天起,她的生活已经注定了与众不同;但现在,事局的发展再没了她参与的余地。
    李亚峰走得太远了。
    所以张甜只得答应,她隐隐发觉李亚峰的话里话外透出的是安排后事的意思,更不好再固执坚持。
    钱强也只有这么听着,在某种程度上,这个来自五百年后的时空捕手,历史的弃儿,比张甜更能理解李亚峰的苦心。
    “记得给我你的消息。”钱强喝干了杯中的酒。
    “你已经见证了历史。”李亚峰微笑,“将来要不要写本书出来?”
    “算了。”钱强摇头,“题材只能是玄幻小说,这年头,没人看的。”
    “等等!”俞思思忽然嚷起来,“李亚峰,我……我爷爷……”
    “俞老爷子应该不会有事吧?”李亚峰不确定地回答,“等到一切事了,我想……他会去找你的……”
    俞思思眼中噙着泪,慢慢地点头。
    五百年后,俞思思被俞曼收养,在中国玄学院大放异彩,但历史很难再度重演了:清泉君俞曼空负了海山八义之首“无敌子”的名号,让浑沌占了躯壳,元气大伤,至今虽已脱身,却只能在观音的净瓶里休养,究竟什么时候能够再度破茧而出,实在难说得很。
    李亚峰也只有这样安慰俞思思,心里念着好在她还有一个钱强可以倚靠。
    “大家放心,我跟浑沌的一战也不是没有胜算,到时候就都好了。”李亚峰站起来,举杯,“我也没心思在天上乱混,还是回家,一面当大夫一面写书——俞思思,那时候估计你就能找到未来的坐标,一样还能回去。”
    “总之,大家祝我成功!”
    “祝你成功!”
    很俗的祝福语结束了这场有些沉重的酒席。
    自始至终,李白几乎没有说话。
    无定乡初见,李白曾许李亚峰为“知己”,席上听那四字“诗酒江湖”,心中明白这才是李亚峰所向往的生活,身不由己,他是将这梦托付给自己了。
    果不其然,散场,李亚峰经过李白身侧,耳语般地小声说道,“小子冒昧,惶恐无地。”
    李白一愣,却见李亚峰逃也似地走了。
    “老大,你……”出了山字部藏书洞,王信诧异地瞪着李亚峰通红的脸庞。
    “要死了……”李亚峰一头钻进药田不肯出来,手足无措地嘟囔,“那可是李白啊……”
    “……”王信有点儿傻眼,愣愣地说,“以前也就算了,现在你什么世面没见过,跟元始天尊对桌打麻将都敢作弊的人物,怎么还……”
    “你难道不懂?”李亚峰扔过去一句,讪讪地叹了口气。
    “我就是琢磨着……算了,也没啥。”王信欲言又止,倒是脸上的笑容欢畅得很。
    王信知道,华文昌下落不明,事局将有大变,本来就打定了主意不离李亚峰左右,刚才听着那些后事安排,险些以为自己也要被赶了回去;但李亚峰对此没提只言片语,显然是早明白了自己的决心。
    这让他欣慰。
    “接下来……”王信想到这里,刚要发问,却被李亚峰先接住了话头:“王信,跟我去一趟大夏山吧。”
    大夏山。
    李亚峰并不知道大夏山的所在,可他却能找得到王琦声的儿子王宇——早先,华文昌搅局无定乡赛珍大会,将李亚峰逐到三危山上,王宇率三山十八友拔刀相助。李亚峰感其情,与之结拜,王宇算是“四弟”。
    后来王琦声认华文昌为主,带领王宇暨一众门人出无定乡,避隐大夏山,厉兵秣马;而李亚峰事多,又顾忌华文昌,便与王宇少通了消息。
    今时今日情形不同,他从王琦声处得知华文昌为浑沌所困,那算起来大夏山上的一帮妖精正与自己是同仇敌忾,少了一个华文昌从中掺合,他也就乐得与妖精们“再续前缘”。
    何况,那日王琦声报信之时语焉不详,李亚峰还有满心的疑问要跟他商讨一番。
    是以李亚峰便燃起了信香,联络王宇,这才跟王信一起到了大夏山上。
    向来有大神通者,能自领一界,三清尊神的太清、上清、玉清三境如是,矮胖老人——天灵宗主凝翠崖——的清灵洞天如是,勉强说来,海山八义的无定乡亦如是;而贤王王琦声,则以大夏山为界,自成一统。
    ——在往日,这还算得天下间不大不小的一个隐秘,如今却论不上什么了。
    李亚峰与王信由王宇引领,沿山路上行,满目青翠欲滴,多见奇花异草,自知大夏山纵然不若无定乡一般方圆千万里数,也是福地洞天之属,却也懒得惊异,只默然前行。
    “大哥……家父如今不在山上……”王宇情知李亚峰到访必然有事,但他做不得主,只得嗫嚅着赔笑说话,隐隐地显得心虚——起初结拜时,王信还教给他要喊“老大”,可他怎么也说不出口,一声“大哥”说出来,竟显得兄弟间有些生分。
    “我知道。”李亚峰闷闷地接口,心中波澜起伏不定。
    话说他此来大夏山,是打算“认亲”来了。
    王琦声传讯时,曾提到华文昌“托孤”,让李亚峰坠了五里云雾,不知道华文昌从哪儿弄出个“孤”来,很是苦恼了几日。
    后来,他想到世上应无事能瞒得过矮胖老人,连番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华文昌当年入心魔界后并不安份,竟养了个女儿出来——如今更寄在了天外天的阿房宫里,由姜冉和曹暮照料。
    李亚峰经历的事情也够多够奇了,但这消息还是让他如遭雷亟。
    待得反应过来,他先是哭笑不得,随即想通了几件事情,便很有些失魂落魄了。
    因为姜冉。
    李亚峰被钱强劝导,满心想的是只要手中掌握了江山,自然也就有了江山中的姜冉,再把一颗鲜红滚烫的心儿剥开来看,不愁心上人不会感动。
    这本身是出于对姜冉的了解——但同时正是因为这种了解,他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天在玉清境败走之后再遇姜冉,竟然会遭了冷遇。
    痴心绝对,自己不如华文昌多矣!
    先前李亚峰存了侥幸,只想着在那迷失的五百年中,无论华文昌为姜冉如何受苦,终究与现实无关,再者自己与姜冉“定情”在先,只要没了华文昌这个阻碍,万事好说。
    但是,实实在在,华文昌吃过的苦头,甚至叫李亚峰这个当事人都觉得太惨了一点儿……
    上溯历史而回,苦心孤诣隐忍不发,只求再续前缘;痴心之甚,迷失心魔界中,遗一女而身为天下所笑;费尽心机,以无上之坚毅强战鸿蒙浑沌,到头来却终遭惨败,一生所愿尽皆成空……
    悲情之甚,无以复加。
    ——跟华文昌一比,古往今来的情圣们都得去死了……
    姜冉实在是没有不对华文昌刻骨铭心的理由,除此之外,她已无路可退。
    诚然,感动不能等同于感情,可李亚峰太过了解姜冉,他猜得出,姜冉一旦感动,也就是动了感情——再说,凭什么就只是感动了?
    谁敢说姜冉没有真的动情?
    那天姜冉不理自己,难道还不足够说明了什么吗?
    她是已经选择过了啊。
    甚至,李亚峰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即便华文昌被浑沌给一锅烩了,姜冉也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把那个见鬼的小女孩拉扯长大,还会在一个个一灯如豆的晚上语重心长地经常说起:“闺女啊,记着点儿,你老爹叫华文昌……”
    ——那谁谁谁,别废话,过来一刀把我宰了算了……
    ——活着真他妈的没劲了……
    能忍住了没对身边每一个人说出这么几句来,李亚峰已经成长了很多。
    现在,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拜上大夏山:王琦声你不是受了华文昌托孤之命吗?我来帮你吧。不管怎么说,那个……那也是我的女儿……
    ——用不着较真,华文昌的女儿和我的女儿还不是一样?
    ——姜冉,你看这事儿……不能让孩子没了老爸对不对?
    这一番心事盘算下来,李亚峰竟不能对任何人说得出口。也不由得他不往心口上压了一块大石。
    一路闷闷。
    大夏山被王琦声经营得很是不坏,抱着一肚子愤懑的李亚峰来到山庄,竟情不自禁地呼了一口气。
    “贤王……老四,你父亲真的是个人物。”王信大喇喇地赞了起来。
    山庄无名,座落在大夏山的山谷中,周围是数百丈高的大树,枝叶繁茂,将整座山庄遮蔽起来,从外只能看见一片青葱。
    天光透不过树丛,山庄顶上悬着百千颗明珠大放光华,却不刺眼,明辉流地,柔和的光芒从地面莹莹地照起,数十进院落便依明珠光华星罗棋布般地点缀出来;庄内有一面不小的湖泊,顺着湖上的三座长堤,山庄又分了三重。
    第一重青砖为墙,红瓦垒顶,俨然法度森森;第二重则极尽清灵精巧之能事,将回廊因山势婉转高低跌落了,大家园林亦不能争一日之短长,神工鬼斧,叹为观止。山庄第三重却是以一座不着二色的白塔为主,塔高三十三层,通体剔透玲珑,塔顶立七尺高的塔刹,刹尖为琉璃宝瓶;白塔四面,院落深深,朴实无华。
    且不论山庄景致如何造化,李亚峰与王信都看得出,依庄外巨树与天顶明珠,山庄被一座大阵护卫得严实周密,固然一步一景,亦然一步一杀。
    “没劲透了。”王宇终究是跟李亚峰学过几句,撇嘴叹息,“大哥,我早跟家父说过,拿外头阵法束手无策的那些人物,拼了老命也找不着大夏山的所在;但凡人家能找上门来,就这破阵,也挡不住。”
    李亚峰与王信闻言对视,都是不禁苦笑。
    一来,王宇说得不差,二来,王琦声避隐大夏山,对头却是浑沌——便再降一级,在三清天尊与鬼姑神、天灵宗主等的眼中,这山庄外的阵法只怕也……说糙一点儿:没啥屁用。
    “老四,你父亲什么时候能回?”未进山庄,李亚峰先问了一声。
    “应该不会太久。”王宇沉吟一下,说道,“家父一早去迎小主人,来回半天足够。”
    听到“小主人”三个字,李亚峰的眉头又皱得紧了几分。
    “老四,你什么时候也跟那个姓华的一伙了?对了,你不是一直跟你老爹不对付?”王信老大不乐意,横了王宇一眼。
    王宇苦笑。
    当年的王家“父子不和”九成是个噱头,这也罢了,事到如今,哪还能把些许家事带到大局中来?对父亲王琦声的作为,王宇只恐跟得不紧。
    “大哥,先到庄内歇息一二,待家父回来,再议大事。”王宇不理王信,将两人让到山庄之中,在第二道长堤之后的会客室,设下香茶点心。
    “老四,你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来头?”檀木雕花椅上稳坐片刻,李亚峰忽地问道,“我想过很久,今天到你这里才算看得清楚,你们家明明有这么一份基业,当初怎么还寄居无定乡?你父亲高瞻远瞩,天下事闭着一只眼睛都看清楚了,可……我怎么就想不出古往今来还有贤王这么一号人物?”
    “这个……”王宇的笑容苦了又苦,“大哥,也不是说随便什么人都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何况,家父的出身,好像也早对大哥讲过了。”
    王琦声,原名王次仲,史书有载,王生于周末战国之时,变通天下文字,将篆籀之体改为隶书;始皇帝一统六国后,召其入朝,王次仲不去,化鸟而飞。
    王琦声在沧浪江边也对李亚峰提起,多年之前,他虽是妖邪,却心羡神仙,不意于群仙会上被广成子揭破真身,大受羞辱;其后,他以仙为仇,潜隐无定乡,是意图报复。
    然则,王琦声精擅潜踪隐形之术,一身修为山藏海纳,莫测高深,言行之间,竟似无所不晓,这不由得李亚峰不暗生疑窦,猜他是哪儿哪儿的高人,没准儿到头来一报名就能把人吓一溜跟头。
    ——对李亚峰来说,这几年,类似的事儿经历得实在有点儿多。
    “大哥……”王宇好歹是跟李亚峰共过患难的,眼见他一脸的不信,忍不住冒出一句,“总不至于家父非得有多大的来头不可吧——我敬你是大哥,可你也不能不讲理啊?”
    “呃……”这还真把李亚峰给噎住了。
    局中人说局中事,就王琦声的来历讲过几句闲话,众人把话头引向了当今的大局。
    自王琦声神农谷报讯之后,天上地下有数的人物便都把华文昌当成了死人;只见浑沌迟迟不出,一方面暗地里揣测应是那日四御尊神与天灵宗主合力,让浑沌的重伤一时难以痊愈,另方面,却也得赞一声华文昌,想是那人临死反扑,大约教浑沌多少吃了苦头。
    从天灵宗主的清灵洞天到神农谷,一场乱战之后,唯一的成果只是死了个北斗,被系以嘤嘤重望的盘古开天斧却落入华文昌的手里,如今便该是在浑沌处了——却也无人为此忧虑太甚,正如天灵宗主不能一近驱山铎,浑沌该也不能够仗斧大杀四方。
    这一物降了一物的天道,本就如此。
    所以被李亚峰掌握的天刑金针就成了重中之重,他执意行来大夏山,在山外却还跟着灵宝、道德两位天尊护驾;南海小虞山上更是严阵以待,且不论历经诸多战事幸免于难的近百万天兵与天庭诸将,还有上清境的二十万天尊随侍,乃至四御、五老,天灵宗主与鬼姑神,俱都时刻准备赶来驰援。
    这般种种,也早教李亚峰在众人眼中成了众矢之的,一个机缘巧合下身怀重宝却仗此恣意妄为的莽汉匹夫。
    李亚峰的反应恰到好处:“老子乐意!有本事逼得老子不玩了大家一拍两散!”
    ——小虞山上的神仙菩萨们被气晕过去一大半。
    但在大夏山的这间会客室中,对着自己的两个兄弟,李亚峰也皱着眉头说了心里话:“我寻思着,这事儿不大对头。”
    “大哥?”王宇顺着话头问下来。
    “我是这么想……”李亚峰的语气平淡,话说得却是惊心动魄,“等浑沌出来——他总得出来吧?跟他讲和行不行?”
    “老大?你疯了?”王信翻着白眼,“跟他讲和?你临来的时候没让门板夹了脑袋?”
    李亚峰淡淡地反问,“为什么不行?做人得恩怨分明,没错,我跟华文昌有仇,三番五次的羞辱,咱们的同学周谨、包括无定乡那边也有几笔人命债,都得归到他头上,再就是……姜冉……好歹也算情敌。算下来要宰华文昌,我没什么心理负担。可浑沌他惹我了?”
    “咱们算算他都干过什么?两次,暗杀我师父——加上前几天那回也不过三次,都没成功;我师父比猴儿还精,估计以后也死不了,这先放在一边。接下来就是占了那个……算是俞大叔?占了他的躯壳——当然俞大叔是惨了一点儿,现在还在观世音菩萨的瓶子里憋着呢,可是也没死,过一阵就能复原。当然他还借俞大叔的名头领袖无定乡跟天庭打了一回,那是死人无数——只要是打仗,总得死人;就算没有他,无定乡和天庭早晚也有一战,我估计真到那时死人只会更多——说起来这还算他干了好事儿……再说神仙看我都不顺眼,我看他们……也就那样儿。”
    李亚峰的脸色洋洋不变,掰着手指头一一往下数,“然后就算到华文昌那头了,我刚说了,那是我对头,浑沌宰了华文昌……我盘算着要不然给他送块匾表扬一下?”
    这番话说完,王信不吭声,王宇也接不上,两人愣愣地看着李亚峰,一晌无言。
    “呃……牢骚发多了就没人信了是不是?”李亚峰尴尬地笑笑,忽然抬头,“贤王回来了。”
    话音未落,三人同时起身冲出房外,却是神念感应之间都察觉了事有不对。
    果然,天外飞来一道青光,径直投在大夏山无名山庄最深处的白塔顶上,现形出来,虽是贤王王琦声不错,却行迹狼狈,细看下,王琦声全无往日丰姿俊朗的超然之气,倒落得发髻散乱、鼻青脸肿,竟像是吃了大亏。
    “曹暮你个小辈!暗算爷爷也就罢了,欺人都欺上家门了是不是?你给爷爷下来!”一手揽住白塔塔尖上的琉璃瓶,王琦声居然丝毫不顾风度,跳着脚地破口痛骂。
    李亚峰脚下打了个趔趄,愕然:曹暮把王琦声给打了?
    话说王琦声再上天外天,奉的是华文昌的“遗命”,要接无名女童回大夏山。天外天上论战力只有曹暮与清风、明月二道童,势单力薄——万一有事,姜冉跟太白长庚星更是只有添乱的份儿。是以众人随王琦声一道折返,本来顺理成章。
    起初,曹暮笑脸迎客,连接风洗尘的酒席都备下了,算得颇识大体。却不料酒过三巡横生枝节,无名女童惦念着王琦声灌过她一壶酒,起了好胜之心,死活要找回场子;“小主人”有命,王琦声也不敢不喝。
    那酒里下了药——若是寻常毒药,王琦声自是不惧,但曹暮也算得出身华佗门,用毒的本事出神入化,竟以灵丹生发药性,直向肠胃入手。
    说简单些:王琦声窜稀了。
    纵然堂堂的贤王能拉下脸面在天外天上到处拎着裤子找茅房,曹暮还不给他这个机会,眼见药性上来了,折扇一摆,翻脸动手。
    这一战王琦声打得叫一个窝囊。
    他那《化经》千变是什么也变不成了,一套“百家风流”的杀手锏也施展不出,曹暮得理不饶人万里追打不休,王琦声缚手缚脚,一面还要顾及着别一不留神就变了“带汁诸葛亮”。等两人缠斗一直到了大夏山,贤王已经气得不贤,只剩下了三尸暴跳,五内生烟。
    “贤王好心相请,曹暮怎敢不来?只是……还请贤王先去走一遭五谷轮回之所,免得……”跟着王琦声的怒喝,有人显露身形,青衫无风自动,折扇笼在袖中,一脸似笑非笑,说是倜傥潇洒,却又从骨子里透出来种懒洋洋的痞子神气,正是李亚峰的军师,曹暮。
    “你!”王琦声顿足又骂一句,也不动手,袍袖一摔,气急败坏地走了。
    “曹!你小子!”却是李亚峰又惊又喜,往空中一跳,迎上前去。
    “二哥!”王信紧随其后。
    “……”
    王宇看着空中三人,忽然觉得自己这个“老四”实在有些多余,叹口气,转身去寻父亲王琦声了。
    大夏山无名山庄的白塔之下,李亚峰,曹暮,王信,三兄弟再度聚首。
    事局波诡云谲,五行三界,尽待浑沌重出,一时山雨欲来,遍地枭雄,屏气息声。
    滚滚雷霆,隐然响过天际。
    三十三天之上,原道德天尊所领上清境的兜率宫里,也有兄弟重逢。
    阴山鬼国之主,号平天大圣,大力牛魔王端坐主位,两边数人,左首第一个大汉发色淡金,满脸横肉,缺了一条右臂,正是移山大圣,狮驼王;狮驼王对面是混天大圣鹏魔王,白衣黄衫,眉目中尽显逸气;鹏魔王身侧坐猕猴王,通风大圣面沉如水,不发一言。
    昔年花果山聚义七圣,已至其四。
    四圣下首,海山八义依次坐稳,为首的是阔口吞天、厘山的犀渠、无定乡随缘城主猪三,其后嗜血狂刀刀四、青丘九尾狐六、秀山万藤相思子花七;峨嵋大圣猴八倒拖黑木棒,蹲在门前。
    这两家兄弟实是群妖中的魁首,自无定乡扯出“逆天”旗号,天下妖精望风来投,也有黑虎、萧有等不世出的人物赶来,但除开一个草木精怪之祖枯木道人外,无论神通资历,还没谁能盖得过眼前这几人。
    便又如何?七圣、八义,哪个不是愁眉深锁?
    “众位……”大力王微微摇头,苦笑道,“别都干坐着了,今日议事,总要定个方略……”
    “牛兄,俺老猪一向服你,俺家大哥如今又不在这边,有话你便直说,俺家兄弟听着。”猪三似不耐兜率宫里沉闷的气氛,将敞开的衣襟又往外撇了撇,露出满胸黑毛,口上只管催促。
    刀四、狐六、花七、猴八,四人听了猪三开口,一起微微颔首。
    “老猪,你说的什么话?”大力王的苦笑更甚,“咱们两家兄弟的交谊也够久了,要是我心中有了定计,早就知会了兄弟们,难道你还会不听不成?但……我思忖良久,实在是束手无策——你这是何苦落我的面子?”
    “大哥。”猕猴王忽地细声细气地插口,“别的我便不管,可老兄弟的话这回我不听。”
    大力王的身子便是一震!
    早先大力王与鹏魔王计较:浑沌乃天生的对头,合世间群妖之力亦不能敌,当下情势,实宜合纵。七圣中的老兄弟在西天佛土占着斗战胜佛果位,便由此联络大雷音寺,再与天庭携手,无论如何,先同仇敌忾除去了浑沌为是。
    说来美猴王之所以遁入佛门,也是为浑沌一事,兼之师尊天灵宗主便在小虞山与天庭群仙共处,对此自然允诺。
    今日大力王召集众人,本是打算和盘托出,一方面准备联手对敌,另方面却是要筹划一旦事成,再如何与仙佛应对——这番情景却是似极了三国时吴蜀联手,共抗曹魏。
    不想话还未说,便先被猕猴王堵了口。
    “老五,你且说说你的意思。”大力王只得改口询问。
    “我?没什么意思。”通天大圣的语气平平淡淡,竟似事不关己一般,“大哥,凌霄宝殿上玉帝的椅子咱哥几个也不是头一回坐,不怎么稀罕。不过……你要是还听老兄弟的,我就不搅这趟浑水,等祭拜过了二哥、六弟,自然回去。”
    “老五!”大力王的面子是真挂不住了,黑着脸喝一声,“咱们兄弟同心,你胡说什么!”
    猕猴王连眼皮也没抬,嘿然冷笑,“可不是兄弟同心?出个有本事的老兄弟,主意大,什么也不说——还有,大哥,我倒问了,六弟死的时候,你在你那鬼国的日子过得可还安生?”
    “老五!你当我没找过?你是聆音察理万物皆明,我可没你那本事!”大力王的脸色腾地涨得通红,走下座位来揪住了猕猴王的脖领,大吼,“老六死了,你当我不心疼!”
    猕猴王不答,任凭大力王动作,只将脑袋摆向一边。
    “大哥,五弟!你们这是闹得什么?”狮驼王看不过眼,强拉开两人,却不知该怎么劝,愣了半晌,见两人不再争斗,气哼哼地回转,一屁股坐回原位。
    众人一晌无话。
    猕猴王来得晚,近日才到,却带来了七圣中行六的驱神大圣,禺狨王的死讯。
    原来昔年七圣与天庭一战,功败垂成,不单是折了一个覆海大圣蛟魔王。
    兵败后,七圣各自流落,因孙悟空入佛门事彼此间又存了心病,几乎声息不通,独禺狨王于战事中替猕猴王挨了玉帝一掌,猕猴王拼死抢出来,两人一直便在一处。禺狨王受伤过甚,强挨了七百年,终于不治——兄弟情深,猕猴王也曾上天入地求药,却在想要去寻大力王时听说了佛土允大力王领了阴山鬼国,一时心灰意冷。
    说不得,若不是大力王如今占了天庭,猕猴王怕是连这个兄长也不认了。
    他本天生猕猴,洞冥通幽,为人又机警,早察觉大力王的心思,虽知道浑沌难敌,却怎么也不愿与天庭了了血仇。
    “五弟,你总要知道大哥难做。”良久,鹏魔王叹息着圆场,“别人不谈,海山八义的无敌子俞兄之事你也明白——要不是俞兄心系兄弟,未雨绸缪,又怎会落得如今这般田地?大哥也是一样,就算老兄弟,你便不晓得他是天下第一个心高气傲的?委曲求全,究竟是谁难过?五弟,你自己说。”
    猕猴王闷闷地不愿答话,半天才憋出一句,“几位哥哥……我……我恨!”
    “罢了!罢了!”大力王忽地长身而起,仰天吼一声,似将胸中浊气尽吐出了般,“管什么大局小局,受不得这些鸟气!某家便是一个妖精,就是要活个自在逍遥、随心所欲!”
    “大哥!”
    “牛兄!”
    七圣、八义,纷纷离座,众人心意相通,轰然而乐。
    好一场笑!豪气干云,惊得三十三天之上群龙低首,凤凰不栖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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